第6章 乐俊凯-《花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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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觉得筋疲力尽。孩子很瘦,抱在胳膊上都不觉得沉。每次去打预防针,社区防疫站的医生都说孩子体重偏轻,怕会缺钙或者贫血。她想尽了办法,本来一直买奶粉,可是后来奶粉出了事,进口奶粉又贵得她负担不起。她省下自己那口给孩子吃,但再怎么省,每个月的开销在那里,她挣的钱,永远不够花。

    她抱着孩子坐公交车回家去。有好心人让了座位给她,不用她教,天天很乖地道谢:"谢谢阿姨。"漂亮的阿姨摸了摸天天的脑袋,"这孩子真可爱。"看天天脚上包着纱布,又逗他,"怎么把脚弄伤啦?"

    天天耷拉着脑袋,没有吭声。

    下了公交车还要走很远,她抱不动天天了,只好把他背在背上。天天软软的小手搂着她的脖子,她低着头只顾往前走。

    一直走到巷子口,才看到乐意安。

    乐意安是自己开车来的,下车来叫住她:"夜子。"

    励夜转过身,有些发怔地看着乐意安。一别四年,她几乎没有任何改变,穿着靓丽时尚,仍旧像个小姑娘。

    "哟,这就是天天吧。"乐意安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睡着了。"

    孩子大约是哭累了,不知什么时候伏在她背上睡着了。小脸上脏乎乎的,被泪水冲出一道道的印子。脸颊上已经哭得红红的,皴了。

    乐意安车里头有暖气,天天在柔软的座椅上睡得很好,偶尔在睡梦中抽搐一下,大概是因为哭得太久了。

    乐意安说:"你这又是何苦呢?你明知道我哥那个脾气,你要再拗下去,保不齐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他要孩子,你把孩子给他不就完了?反正他有钱,让他花钱养去呗,你正好省心。"

    励夜低着头,"我不会让天天离开我。"

    "你养得起他吗?"

    励夜麻木而机械地重复,"我不会让天天离开我。"

    "就凭你在美发店洗头?一个月你能挣多少,一千五?一千七?这里最便宜的房租就得三四百,你和孩子要吃要穿,你拿什么送孩子去幼儿园?你拿什么送孩子去上学?你拿什么把他养大?"

    "我是他妈妈,我不会放弃他。"

    "我就不知道你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乐意安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啊?跟我哥都一拍两散了,还生个孩子,你当这是在拍电视剧?你生了养得起吗?你看看你现在,你看看这孩子,他跟着你真是活受罪,你到底在想什么?"

    励夜没有解释什么,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因为长时间浸在热水里,手心永远在脱皮,一层层皱皱的皮脱掉,再长一层新的出来。红嫩的肉,像是天天的脸蛋,每次亲吻的时候,就会有柔软的感动。

    "你实际一点行不行?你看看孩子现在这样子,他跟着你有什么前途?你供得起他上学吗?现在幼儿园的赞助费要多少你知道吗?"

    乐意安从包里取出一张支票,"我哥都火了,冲着一堆人发脾气,要叫人直接把孩子弄回去。是我拦住了,我说我来劝你。这钱也不是我哥的,是我的私房钱,你拿着吧,明天我来接孩子。"

    励夜看也没看那支票一眼,只是重复着说:"我不要钱,我不会把孩子给你们。"

    "你到底在想什么?我哥那么讨厌你,你还偷偷摸摸生个孩子。你知不知道我哥要是真毛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要不是我拦着,没准昨天晚上你就被人打黑枪了,再不然就是被人打一闷棍,扔集装箱里卖到马来西亚去。你要真为了孩子好,就让孩子过点好日子行不行?他跟着你有什么好处?"

    励夜心里直发酸,可是哭不出来,她好像只会说一句话了,颠来倒去:"我是他妈妈,我不会把他给你们。"

    乐意安终于火了,把支票摔在驾驶台上,"你到底有没有自知之明?你能不能别把自己当圣母?你带着孩子能有什么好下场?你不要钱,行,明天我哥的人一来,一毛钱也不会给你,照样能把孩子弄走。你自己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你别拖着孩子跟你一块儿受罪。我在这儿等你,都听邻居说了,你把孩子一个人反锁在家里,结果孩子把脚烫了。哪天要是失火了呢?这孩子还不被活活烧死在屋子里?你是他妈,你是他妈就应该让他过点好日子。"

    乐意安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大,后座的天天终于被吵醒了,睁开眼睛来有点惊慌地找寻母亲的存在,"妈妈……"

    她不吭声,下车打开后车门,抱起天天就走。

    乐意安气得冲下车,摔上车门,狠狠地冲着她的背影嚷:"我不管了!你等着我哥来收拾你吧!"

    励夜起得很早,起来了就在屋檐下生炉子,呛得直咳嗽。三年了,她生炉子还是笨手笨脚,也许有些事情她永远都学不会。

    最后还是去吴婆婆那里借了个底煤,才把蜂窝炉生起来,然后坐上水壶。

    等天天醒了,她已经兑了一大盆温水,拧了毛巾,给他洗脸、擦澡。

    冬天太冷,屋子里没暖气,她都没办法洗澡,更不敢让孩子洗,何况现在天天又烫了脚。天天被她围在被子里,被热热的毛巾擦拭得很舒服,眯起眼睛来冲她笑。

    孩子缺钙,牙齿长得稀稀落落的,一点也不像乐家的人。

    乐家的人都是一口整齐的白牙,像乐意安,像乐俊凯。

    只有头发像。孩子跟着她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偶尔买点排骨回来炖汤,算是好的了,但就这样还长了一头浓密的头发。孩子发顶有两个旋,和乐俊凯一模一样。

    乐俊凯睡着了老是背对着她,有时候她朦胧醒过来,就只能看到他发顶的两个旋。他总留很短的平头,所以发旋清晰可见。

    她一直想伸手摸一摸,可是又不敢。他很讨厌人碰他,尤其是她。

    有时候他也会主动抱抱她,可是太少了,她就只记得两回。一回是他宿醉未醒,她站在露台上,他出来从后面抱住了她,很温柔,很温柔,她记了很久。

    还有一回是他很高兴,把她抱起来扔到床上去,笑得像个小孩子。他很少对着她笑,所以她也记了很久,久到她想起来都觉得发怔,以为不曾有过,是自己记错了。

    她给天天穿好衣服,然后坐下来数钱,天天怯怯地坐在床上看她。还有两百多块钱,她得省着点花。

    她抱着天天出门,先搭公交车去了商场,挑了很久,才挑了一件特价打三折的童装棉衣,正好两百块。自从有了天天,她从来没买过这么贵的衣服,哪怕是给天天。

    天天穿上新棉衣,越发像棵豆芽菜,头大身子瘦,细长细长的。

    她带天天去了商场楼下的麦当劳,给天天买了一份儿童套餐,还得了一个小玩具。

    天天从来没有进过快餐店,也从来没有玩过玩具,高兴得两眼都放光了,"妈妈,这都是给我的?"

    她耐心地帮他撕开汉堡包的纸,"慢慢吃,都是给你的。"

    天天很高兴,咬了一大口,然后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妈妈,有肉,是瘦肉!"

    牛肉一斤要将近三十块,她从来没舍得买过。孩子的一句话让她又想掉眼泪了。孩子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吃过牛肉。他把汉堡举到她面前,"妈妈,吃!"

    她说:"妈妈不饿,你吃吧。"

    天天固执地举在那里不动,她只得勉强咬了一口。孩子很高兴,一手拿着玩具,一手拿着汉堡。

    她帮他吹凉果汁,慢慢地说:"天天,待会儿妈妈送你去上幼儿园,好吗?"

    "妈妈你发工资了?"

    "嗯。"

    "太好了!幼儿园里小朋友多吗?"

    "嗯。"

    "幼儿园的老师会教我唱歌吗?"

    "嗯。"

    "幼儿园里有暖气吗?"

    "嗯。"

    "妈妈你工资够用吗?"

    "嗯。"

    ……

    "妈妈你怎么老是'嗯'啊?"

    她笑了笑,理了理孩子的衣领,"到时候天天要听话,不要惹老师生气。"

    "去幼儿园我怎么回家呢?"

    "妈妈晚上就去接你啊。"

    "要在幼儿园吃晚饭吗?"

    "要在幼儿园吃晚饭。反正你乖乖听话,妈妈下班了就去接你。"

    趁着孩子吃东西,她把孩子托付给麦当劳的服务生,然后匆忙出去,就在外边的公用电话亭打了个电话。隔着大玻璃,远远看着天天老实地坐在那里,听着麦当劳的大姐姐在唱什么歌,一边听一边拍手,很是欢喜的样子。她只觉得哽咽,"你来接孩子吧,我想通了。"

    乐意安松了口气,"就是,为了孩子好,你也别钻牛角尖了。"

    励夜回来的时候眼圈红红的,天天看出来了,"妈妈,你怎么又哭了?我脚不疼了,真的。"

    励夜勉强笑了笑,"妈妈没哭。"

    天天认真地看着她,"妈妈是钱不够吗?我不上幼儿园了,我等妈妈发工资。"

    "傻话。"励夜笑了笑,"妈妈都和幼儿园说好了,妈妈发工资了,妈妈有钱了。"

    乐意安这次带了司机来,一起来的还有保姆,她说:"别瞅我哥是大老粗,却连保姆都找好了,你就放心吧。"

    励夜却一直低着头,看也没看那保姆一眼,只是说:"孩子脚上的烫伤,医生昨天说要住院,我没钱住,你最好带他去好点的医院看看。"

    "我知道。"

    "天天怕黑,要是晚上他一个人待着,一定要开灯。你别吓唬他,他会害怕的。"

    "好。"

    "他喜欢吃瘦肉。扁桃体老发炎,要是他说嗓子疼,你给他炖点排骨汤,不然他吃不下饭的。"

    "好。"

    "要是他哭,你们哄哄他,就说我下班了就来接他。"

    "我知道。"

    "我本来想给他买套新衣服,可是钱不够了。这外头的棉衣是新的,你们先让他穿两天,别就这么扔了。"

    "行。"

    励夜抬起头来,目光似乎有些迟钝,"意安,你以前那样帮过我,我什么都不能给你。我欠你的多了,再多欠一份也无妨。麻烦你跟乐先生说,我不好,但别怨在孩子头上。别因为我的缘故,不喜欢这孩子。孩子没妈妈了,凡事请他多担待些。"

    "你说这些干吗呀?"乐意安嗔怪道,"我哥还会对他不好吗?你放心吧。"

    励夜狠了狠心,转身去抱了天天,把他交到乐意安怀里,"跟着阿姨去幼儿园,妈妈过会儿再去接你。"

    天天有些局促地对着乐意安笑了笑,又有些担忧地看着励夜,"妈妈你下班就来?"

    "妈妈下班就来。"

    车窗慢慢地升起来了,天天的脸贴在车窗上,仿佛突兀地猜到了什么似的,带了哭意,张着嘴在喊着什么。隔着密闭的车窗玻璃,什么都听不到。励夜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儿子在车内哭喊。孩子苍白的小手拍在车窗玻璃上,徒劳得像是在挣扎。

    "天天别怕,妈妈下班来接你。"她站在那里,喃喃低语,像是在对孩子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天天别怕,妈妈每天都会想你……"

    车子早就走得没影了,她慢慢地在马路边蹲下来,终于哭出声来。

    乐意安迷迷糊糊刚睡着没多大会儿,忽然有人"砰砰"地似乎在用力捶门,她一下子被吵醒了,正想要发脾气,却听到佣人在房外轻声叫她:"乐小姐。"

    天天折腾了大半夜,一直哭着要妈妈。她和保姆轮流抱着,怎么哄都哄不好,孩子最后终于哭得筋疲力尽地睡着了。她在旁边守了大半个钟头,确定天天睡沉了,这才回自己房里,才刚躺下没多久,没想到佣人又来叫。

    乐意安挣扎着爬起来,一脸疲惫地打开房门,"孩子又怎么了?"

    佣人却怯怯地告诉她:"不是小少爷……是乐先生回来了。"

    "回来了就回来了,他哪天不是三更半夜才回来?"乐意安打了个哈欠,"管他做什么?"

    正在此时,却听到楼上"砰"的一声巨响,跟着"哗啦"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倒下来,重重地砸在地板上。乐意安吓了一跳,这才想起孩子的房间也在楼上,这么大的动静不会把孩子吵醒吧,如果吵醒了还得重新哄他睡着,自己可没那本事。

    她怒气冲冲跑上楼,阿炳站在走廓里,有点尴尬地对她说:"三哥喝醉了。"

    乐意安怔了怔,"他不是早戒酒了吗?"

    阿炳脸色更尴尬,"今天几位大哥做东,说是恭喜三哥添了个儿子,结果就喝高了。"

    乐意安懒得再生气,问:"那他人呢?"

    阿炳远远指了指房门,乐意安这才发现客卧的门被踹开了,门扇耷拉在一旁,里头灯火通明,乐俊凯整个人大剌剌横在床上,浑身酒气熏天,竟然已经睡着了。

    乐意安看了看那扇坏掉的门,还有摇摇欲坠的锁头,叹了口气:"就让他在那儿睡吧。"

    乐俊凯这一觉足足睡到天大亮才醒。醒来的时候他只觉得头痛欲裂,手脚都发麻。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连西服外套都没脱,脚上还穿着皮鞋,就这样直挺挺睡了一晚上。到底不像当年了,当年蜷在水泥管里,也能睡得香甜。

    房间的窗帘没拉上,阳光正好照在他脸上,这让他更加难受。他一边揉着酸胀欲裂的太阳穴,一边挣扎着坐起来。

    或许是因为阳光太灿烂,一刹那他都有点恍惚,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床罩被他睡皱了,大半个枕头从底下斜斜地露出来。枕套是红缎子绣着金线鸳鸯,很俗气的花样。这枕头本来是一对,是励夜带过来的嫁妆。按本地的规矩,结婚的时候床上的东西都是新娘带来的嫁妆。

    他还记得那天她的脸色,煞白煞白的,像没有半分血色。她根本没有看他怀里搂着的女人,而是站在主卧那扇华丽的雕花门前,整个人呆呆地看着他,就像真的不认识他似的。

    她声音很小,仿佛是企求,又像是绝望:"别带回家里来。"

    他冷笑,"这是老子的家,你不乐意就滚。"

    她紧紧抿着嘴唇,站了大约有一两秒钟的样子,终于转身,慢慢走到床边,抽出她平日睡的那一边的枕头。

    他这才明白她的意思,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把另一边的枕头抽出来,就势往露台外头一扔。

    她还是紧紧攥着她自己的那个枕头,像是受惊的傻子一样站在那里。红缎子绣鸳鸯,那样俗气又喜庆的花样,映得她的脸色更显得苍白。他以为她又会哭,只要她敢哭,他会有更难听的话骂出来。结果她并没有哭,只是慢慢地低下头,悄无声息地走到客卧去了。

    一直到离婚,她都把自己关在客卧的房间里,静悄悄的,仿佛一缕幽魂般安静。

    离婚之后客卧就被锁起来了,再没人进来,底下人都知道他嫌弃。她住过的房间,她用过的东西,他都嫌弃。

    自从离婚后,他也没进过这间屋子,没想到昨天喝得酩酊大醉,醒来却会是在这里。

    阳光太好了,无数金色的细尘在阳光中打着旋。他爬起来在床前站了一会儿,走到窗子边想抽支烟,却看到窗下梳妆台上落的一层灰,被人用手指写着两行字。

    不知写了有多久,想必还是几年前她住在这屋子里时写的。字迹上也落了薄薄的一层灰,只是比其他的地方稍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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