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包产到户前夕-《梦里乡行》
第(2/3)页
快过年时,轮到宁昌松家抬猪上吊了。宁昌松砍两棵篾子编成一个担架,拉猪出来捆绑在上面,三爷崽轮流换肩抬到二里外的公社生猪站。这段时间宁忠长大了些,不要宁义带了。宁义自由了,便也无所事事。他就跟宁昌松一行跑前跑后,想看个热闹。生猪站是一所红砖房。确切地说,是砖木结构的房子,屋顶盖着黑瓦。房子前头有一地槽,直接通到房子里面。宁昌松几人把猪赶进地槽内,据说房内有一个吊子称重,反正宁义也看不见。猪进去后还排队等着杀,宁昌松跟着从侧门走进去看,宁仁金、宁仁志和宁义在外面等候。过了一个时辰,宁昌松从里面走了出来,手上提着三斤槽头肉,一脸沮丧。他不断叹气道,喂了一年半的猪才有一百二十六斤净肉,本地猪不长肉,七角钱一斤,也就得八十来块钱,白干一年多活路了。当晚,他喊宁仁勤过去喝酒,商量共吃仁勤家的猪过年。宁仁勤通过两个多月的疗养,身体基本康复。
过年了,宁仁勤从县城给宁义和宁忠哥弟俩买得崭新的小军帽,两兄弟戴上又脱了下来,爱不释手。这个年头,戴军帽穿军装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儿。许多青年都戴着军帽,走起路来精神抖擞。更甚者,不知从哪儿弄得一身军装,纵使是假的,也格外讨得姑娘们的欢心。大家对军人的崇拜,由此可见一斑。深究如此心态,不难发现人们对世代在泥土里打滚已感到有些厌倦,而读书考学校参加工作那是难上难想都不敢想的事,只有参军换个生存环境或许是一条捷径。因为当阳这里有几个当兵的得到提干有工作了。宗流寨就有宁仁胜当兵得到提拔为营长了。
马孝海的政治工作做得非常到位。到过年了,他要组织大队慰问军属之家。宗流寨参军的人不少,但大多要不已经退伍回家,要不已经转业到地方进厂,这些都不算了。只有宁仁胜家才是军属之家。怎么慰问呢,没有钱送,他便号召全大队一百八十多户每家出一斤大米,三片干木柴,总共凑得一百八十多斤大米、十多挑干木片。他和马开坡喊上各小队长、民兵连长和妇女主任一行到宁仁胜家进行慰问。宁仁胜的老父宁昌平高兴得合不拢嘴,又是请坐,又是散蓝雁纸烟,又是倒白开水。大家寒喧几句便各自分散了。往日里,马孝海偶尔找上宁昌平喝点小酒,唠点家常,顺便问是否需要大队的帮助,是否要求国家的救济供应,嘘寒问暖。宁昌松有一次看见宁昌平到当阳粮站抬救济大米,便跟吴阿仰说仁勤受伤也要花一些钱治疗,你去找一下马孝海看能否得到一些供应。吴阿仰就过去找马孝海,谁知他板着一张脸,说话语气冰冷,反而教训道,你们这些人思想有问题,不好好干活,就一心想着国家供应,目前国家也很困难哪!他的老婆在一边看不下去了,就好言跟吴阿仰说,反正都是国家的,给谁都是给,你先回去,只要有了他会考虑的。吴阿仰憋着一肚子气回来了,事情也不了了之。事后,宁仁勤就骂吴阿仰道,以后再也不要去找什么国家供应了,再穷再饿也得忍着,不要丢丑给人看!
翻年过后,也就是一九七八年的春天,宁义看到了宗流大队最后的一场政治批斗大会。宗流大队也有一所民办小学,位于宗流寨寨脚前面不远一个松树林土坡上。土坡上地势平坦,周围树林郁郁葱葱,环境优美。学校的三间教室便坐落在这里。教室是木板房,只不过木板横装外围一圈,里面空荡荡的只有框架落柱,每间教室就以落柱为界,分成一、二、三年级。上课时各年级师生都能互相看见,条件十分艰苦。教室前面有一个球场,是一块黄泥巴地,两头安装木板架篮球圈,倒也像模像样了。只要不是下雨天,人们就可以在球场上活动。工作组这几年的批斗任务就在此地完成。前面的批斗活动,宁义没有见过,只是听人提及,但这一次,他确是看得真真切切。临近中午,温和的阳光洒满宗流寨的每个角落。宁义独自一人在寨里转悠,忽然听到民办小学人声喧哗,似乎极其热闹。他跑了过去。当到得民办小学时,只见球场上人头攒动,喧闹不已。在教室前面摆有一个木架台子,台上前面站立一排人,有五个人。这五人中有马孝贵、潘往云和从清平县城城头赶下来的钟治儒,其他便是二队和三队的,宁义也不认识。在这五人后面有二十多个民兵站着。这时,只见马孝海站在台子右角神情激昂地大声说话,说的什么内容,宁义也听不懂,只听见后面是两个字:“斗争!”当马孝海念出“斗争”两个字时,似乎是给民兵们发出信号。只见众民兵冲上前抓手压肩,把马孝贵们按头砸地。下面群众一片哗然,到底发出的是什么声音,宁义已经没有印象了。因为他的注意力一直在台子上。
往后的日子里,人们照旧在田间地头生产劳动。有一天晚上,宁仁勤在家里饭桌上突然说,这段时间人们议论纷纷,经常提到“两个凡是”和“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好像又要换王了,换一个王就带来一场新的运动,不知这个王会带来什么运动。
宁仁勤的话不无道理。农历一九七八年腊月间的一个下午,天气阴冷,寒风萧瑟。马开和在屋外扯嗓子喊一队的户主开会。许多人在家里围着灶火,一听到喊开会便抱怨道,这么冷的天还召集大家开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嘛?说归说,每个户主都到齐了。这个会议好像比较重要,连公社的吴干事也来了。
马开和道:“大家安静一下,大队长有话要讲。”
马孝海披着一件大棉衣,他抖了一下衣襟,说:“这个今天的会与以往不同。以往的会主要是动员生产,安排生产。这个今天的会主要是响应上级政策的号召,要包产到户,今后将不存在生产队了。这个我们欢迎公社吴干事传达上级的有关指示精神,大家鼓掌欢迎。”他带头鼓掌。众人一时反应不过来,面面相觑,稀稀落落地跟着鼓掌。
吴干事叫吴元伟,也是翁密寨人,和宁义的外公吴国才是本家,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是公社吴书记的秘书,人看起来倒是有些干练。只听他说:“同志们,根据党中央有关文件指示精神,我受命到宗流大队各小队负责传达包产到户的相关情况,希望大家能够领会和掌握上级的指示精神,配合落实国家有关政策。这次的包产到户,就是完全改变了以前的集体劳作模式,以家庭为单位来承包田土山林进行生产经营,土地属于国家,我们有使用权,每年按分得田土山林上缴农业税和集体提留,说得通俗一点,也就是上缴国粮后,剩下便是集体和自己的了,自主经营,多劳多得。我们常说,穷则思变。国家要发展,民族要振兴,人民要富裕,我们必须要变革。我们要改变人多窝工的现状,我们就得打破大锅饭!以此来充分调动我们的劳动积极性。用国家的话讲,就是生产关系要适应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这句话可能有点抽象了。总之,国家这样做,目的就是让我们摆脱困境,更加有吃的、有穿的、有用的,更加富裕。至于以后怎么分田土山林,由大队和你们一起按照国家政策视具体情况实事求是地来进行。我的话完了,谢谢大家。”
马孝海道:“首先,感谢吴干事为我们传达了党中央有关文件指示精神。其次,这个我们要积极响应国家的号召,把这个事做好。这个大家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这个分田土山林不是小事,这是一个复杂而难做的活路。这个各小队长及户主必须全力以赴。这个要注重细节,争取公平、公正、公开,合理地来做好这个事。最后,我相信依靠我们大家的智慧,这个工作一定能够得以顺利开展。下面开坡你来说几句?”
马开坡道:“我来说几句话吧。为什么这么冷的天也喊大家来开会,就是因为时间很紧迫。大家想想,要过年没几天了。一旦过年,大家又要休息将近一个月。接着又面临春耕春种。我们若想把春耕春种落实到各户头上来进行生产,可见我们的时间十分有限,我们得抓紧。我想我们要分四步来走。第一步,对田土进行评估,先把田土分到各户;第二步,把牛和生产工具合理分配到户;第三步,分割山林;第四步,如何处置集体财产,例如碾房、仓库等。这第一、二步必须在春耕春种前完成,第三、四步拖一点都可以。我就说到这里。”
马孝海看了马开和一下,说:“开和,你也说一下吧。”
马开和道:“分田土的风声,这半年来一直有人在传,可是真正到了我们这里,我也是上午才知道。说实话,我也是默默地期待着国家的政策早点下来。而今政策下来了,我却感到措手不及。毕竟我们过的集体生产生活也有二十个年头了。在此,相信大家也会和我一样,对集体生产生活是有感情的。现在,国家又给我们指出一条道路,相信党中央也是深思熟虑得出的结果。国家也是为我们好,让我们能过上温饱生活。我们好了国家就好。分田土山林这个事,就像大队长说的,是个繁重的活,我认为的确是这样。但老坡也说了,时间紧迫,我们必须按时完成,这个压力真的大。就算这样,我们无论如何也得把事情做好。今天在此,我就不作出什么安排了,希望大家回去后各人想一下,后天我们继续集中讨论,看怎么来落实国家的这个政策。还有,会计和保管也抓紧时间理出你们手中的账目,以便我们的活路能够做好。我就说到这里,大队长你们谁来说?没有,没有就散会!”
从头到尾,都是公社干部、大队领导和小队长轮流发言,听众皆一言不发,气氛令人窒息,寒冷的空气似要凝固了。此刻,众人心态各异,五味杂陈。至于包产到户,大部分人是支持的,他们嘴上不说,内心却暗自窃喜,以后真正地为自家干活了。有一小部分人已经习惯于集体的生产生活,他们像是一下失去了主心骨,感觉前途茫然了。
马开生和马开宗一路回家,马开生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道:“这个政策好,像我们这些力气大的人,这几年不知白给多少家干活路,养活了多少家的娃娃!”
马开宗听了嘿嘿笑,不置可否。
宁昌全和宁仁勤一路走,宁昌全说:“这样也好,免得我们经常受到别人的白眼,还以为没有他们了我们就无法活下去似的!”
宁仁勤频频点头:“是啊,是啊。”
马开和回到家后,他的老婆李梅关切问道:“你们会开得怎么样了?”李梅三十多岁,身材高挑,一张鸭蛋脸,白里透红。
马开和没好气道:“还能怎样,无非就是宣传包产到户的一些情况,真正难做的活路在后头,以后这段日子有得累了。”
李梅不解道:“包产到户本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看你愁眉苦脸的!”
马开和不由笑道:“是啊,我为何愁眉苦脸呢?”
这时,钟治儒的大儿子钟道成走进来,犹豫了一下,对马开和道:“队长,我有个事想跟你说一下,不知方不方便?”
马开和道:“道成大伯,你有话尽管说,不要顾虑。”
钟道成道:“是这样,我前两天去城头遇上几个亲戚,他们说现在政策有些松动了,我们都可以回去参加分土地。我老父听到后,心情异常激动,极力要求叶落归根,我只有过来跟你说,看有没有办法帮忙?”
马开和听了,沉思片刻,道:“既然有国家的政策依据,我想大队不会为难你,而是支持你们回去的。你想想,如果你们能走,大家不是又可以多分一些土地,这个时候谁还会出来阻拦?你放心,这个事我会尽力给你去争取。”
钟道成道:“那谢谢你了,队长。如果事情成了,我们全家人将永远记住你。”
马开和感慨道:“快别这么说,这么些年来我们的确在许多地方亏待了你一家。”
钟道成道:“我们从城头来到这里后,我们一家和全寨子人相处了这么些年,我们有的孩子也是在这里出生,大家几乎不分彼此了。在集体生产生活中,我们得到大家不少的照顾。但更多的,我们也吃了苦头,所有这些我们都认了。通过这许多的人和事,我们全家人都认为你是一个正直的人。这是真心话。”
马开和道:“惭愧,惭愧。”又说:“坐,坐,在我这里吃晚饭算了。”
钟道成道:“不了,谢谢了。我还有事,我要回去。”说完就走了。
马虎、马庆和宁义长高了许多。马虎也到宗流民办小学读一年级了。马庆七岁,宁义接近六岁,他俩尚未入学,偶尔也去看马虎上课。上课时,各年级都能互相看见,马虎就东张西望。老师就经常拿着竹鞭敲打在他面前的桌面上。老师不知道,其时马庆和宁义正巴在教室外木板缝隙间看着马虎上课哩。有一次,老师在黑板上写“7+6=”,问马虎两数相加等于几。马虎抓耳挠腮半天,吭哧吭哧噎住了。这时宁义不禁脱口而出:“13!”老师就跑到外面来,一看是马庆和宁义,问是谁说的“13”,马庆就指着宁义。老师问宁义怎么知道,宁义就说平时在外面看着老师讲课,也记住了。老师给宁义竖起个大拇指,又折身进去了,拿起个竹鞭在马虎的桌面“咚咚”地敲了起来。
不久马虎就放寒假了。三个小伙伴几乎天天在一起,形影不离。马虎在学校学会打篮球了,马孝福就去当阳公社街上的供销社门市买一个小胶球给他。三个小伙伴便经常跑到宗流民办小学的球场上玩球。
临近过年的一天,经历长久的雨雪天气,大阳终于出来了。宗流寨各位户主正忙着议论分田土的事情。宁仁勤回家后就对吴阿仰说,大家在讨论中争吵得十分厉害,特别是针对几个问题各抒己见,争论不休。一是应该按实际的田土面积来分或是按这么多年来实际亩产值来分;二是大人和小孩是不是同等亨受分田土权利;三是同等亩产值或者同等面积的田土由于远近差别应如何对待;四是分牛按户头或者按人口占比例来进行分配,等等。由于对同一问题的处理产生了不同看法,他们争论激烈,甚至于性子急的捋起袖子要打架。谁都在为自身利益考虑,看来一时半会无法统一意见。吴阿仰就劝道,事情终将有解决的办法,人家急是人家的事,你不要瞎掺和。宁仁勤不屑道,我是那样的人吗?
而不当家的年轻人上山砍得一担柴回来后,便有空到民办小学球场上打篮球。下午三四点钟,球场上已经聚集三十多个后生,他们在排队打球。马虎、马庆和宁义只能在球场边玩耍。这时,钟道成的大儿子桥银扛着一辆银色的自行车走进球场来。桥银有十六七岁的样子,和马虎的二哥马龙是同学,他俩都在清江区中学读初一。桥银把自行车放下来时,本来还在打球的小伙们突然停了下来。大家围观自行车,既感到新奇,又羡慕桥银。宗流寨从未有谁买过自行车。马龙就问桥银,是不是他爸爸给买的,桥银就说是,他们全家将要搬到县城城头,现在先练习骑车技术,以后在城里读书上下才方便。
桥银先骑车在球场上转两圈,渐渐地感到有些熟练了。他喊马龙也上去练一下,马龙爬上去后,感到手脚生硬,连忙喊桥银掌稳车后架。众人看着好玩,纷纷要求桥银给予试骑一下。宁仁金、宁仁志,甚至连马孝海的二儿子马开峰也不例外。桥银就耐心地一一安排试骑。这会儿,众后生十分高兴,个个都说桥银人好,可惜就要回城了。
马虎、马庆和宁义在一边看,也跃跃欲试,然而自知太小,无法向桥银开口试骑。马虎就说:“我长大后也要买一辆自行车!”
马庆道:“骑自行车是在城里的平整大道上,我们乡下的山路高低不平能骑吗?”
宁义道:“那我长大了就住到县城去,那时就可以天天骑自行车了。”尽管他从未进城,都对城里有了几分憧憬。
马庆也来劲道:“义,我也要跟你一起去县城住!”
马虎瞪大眼睛,瞧瞧马庆,又瞧瞧宁义,顽皮道:“你两个大白天做梦吗?”
三个小伙伴嘻嘻笑了起来,互相追逐打闹。
当晚,宁义回到家后问吴阿仰道:“妈,要怎么才能住进城里?”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