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页 赵平道:“傅红雪。” 公孙屠道:“你想不想报复?” 赵平道:“想。” 公孙屠道:“你准备怎么样对付他?” 赵平道:“我有法子。” 公孙屠道:“你现在为什么还不出手?你难道看不出这是你最好的机会?” 杨无忌道:“良机一失,永不再来。等傅红雪清醒时,就已太迟了。” 公孙屠道:“现在你也用不着担心燕南飞。” 赵平忍不住问:“为什么?” 公孙屠道:“因为只要他一动,傅红雪立刻就会变成只孔雀。” 赵平道:“孔雀?” 公孙屠道:“这一筒孔雀翎无论插在谁身上,那个人都会变成只孔雀,死孔雀。” 赵平笑了:“可是我倒不希望他死得太快。” 公孙屠也笑了:“我也不希望。” 赵平忽然放下手里的弧形剑冲出去,一把抓起傅红雪的头发,抬起膝盖,猛撞他下颚,接着又反手一掌切在他后颈上。 傅红雪的头再垂下时,他的脚已踢出,一脚将傅红雪踢得飞了出去,撞上石壁。 他的人也跟着冲过去,用右肘抵住傅红雪的咽喉,厉声道:“张开眼来看看我是谁!” 傅红雪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非但不能抵挡,也已不能呼吸。 赵平冷笑道:“你砍断了我这只手,我就要用这只手扼断你脖子。” 燕南飞额上的青筋也已一根根凸起,仿佛也已不能呼吸。 公孙屠狞笑道:“你为什么不去救你的朋友?难道你就站在这里看着他死?” 燕南飞不能动。 他知道他若是动了,傅红雪只有死得更快。 可是他也不能不动。 赵平正在用另一只手猛掴傅红雪的脸,好像并不想立刻就要他的命。 但这种侮辱岂非比死更难受。 燕南飞握紧了衣下的剑柄,满头汗落如雨,忽然道:“你们就算能杀了他,也未必能杀我。” 公孙屠:“你想怎么样?” 燕南飞道:“我要你们放了他。” 公孙屠道:“你呢?” 燕南飞道:“我情愿死!” 公孙屠大笑:“我们不但要你死,也不能让他活着。” 杨无忌冷冷道:“若要杀人,百无禁忌。” 公孙屠笑声停止,厉叱道:“赵平,杀了他,现在就杀了他!” 赵平咬了咬牙,手肘用力。 就在这时,忽然有刀光一闪! 是傅红雪的刀!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刀! 他们都以为这一战已十拿九稳,因为他们都忘了一件事。 傅红雪手里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刀。 也就在这时,燕南飞忽然挥手,鲜红的剑光血雨般洒出,卷住了公孙屠。 杨无忌的剑也已出鞘。 他拔剑的动作纯熟巧妙,他的出手准确有效,一剑刺出,正是燕南飞必死之处。 燕南飞这一剑就算能杀了公孙屠,他自己也必将死在杨无忌剑下。 他只有先回剑自救。 公孙屠的人立刻自血雨般的剑光中脱出,凌空翻身,掠出了门。 杨无忌长剑一式,身随剑走,也跟着掠出。 燕南飞当然绝不肯放过他,正想追出去,突听一声惊呼,一声厉喝:“接住!” 一条人影从门外飞扑过来,披头散发,满脸血污,赫然竟是卓玉贞。 幸好燕南飞的剑虽快,眼睛更快,一剑刚刺出,立刻悬崖勒马,及时收了回来。 卓玉贞惨呼着扑倒在他身上,只听“当”的一声,铁门已合起! 门外立刻传来“叮、叮、叮”一连串轻响,十三道锁已全部锁上,除了公孙屠外,天下已绝没有第二个人能打开这道门了。 燕南飞跺了跺脚,不理会已倒在地上的卓玉贞,转身从壁上的洞里蹿了出去。 “你照顾卓姑娘,我去将公孙屠的头颅提回来见你!” 傅红雪的刀既然已出鞘,他还有什么顾虑? 现在他一心只想杀人! 杀那个杀人的人! 刀尖还在滴着血。 赵平已倒在刀下,卓玉贞就倒在他身旁,只要抬起头,就可以看见从刀尖滴落的血。 一滴滴鲜血落在石地上,再溅开,散成一片蒙蒙的血雾。 傅红雪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鲜血从刀尖滴落。 这次他的刀居然还没有入鞘。 卓玉贞挣扎着坐起来,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的刀。 她实在想看看这把刀究竟有什么神奇的地方? 这把刀杀人时,就好像已被天上诸神祝福过,又好像已被地下诸魔诅咒过! 这把刀上一定有很多神奇的符咒。 她失望了。 ——狭长的刀身略带弯曲,锐利的刀锋,不太深的血槽,除了那漆黑的刀柄外,这柄刀看来和别的刀并没有什么不同。 卓玉贞轻轻吐出口气,道:“不管怎么样,我总算看见了你的刀,我是不是应该感激这个死在你刀下的人?” 她说得很轻很慢,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其实当然不是的。 她只不过想让傅红雪明白,她要做的事,总是能做到。 可是这句话一说出来,她立刻就知道自己说错了,因为她已看见了傅红雪的眼睛。 这双眼睛在一瞬间之前还显得很疲倦、很悲伤,现在忽然就变得比刀锋更锐利冷酷。 卓玉贞的身子不由自主在向后退缩,嗫嚅着问:“我说错了什么?” 傅红雪盯着她,就像是野豹在盯着它的猎物,随时都准备扑起。 但是等到他脸上的红晕消褪时,他只不过叹息了一声,道:“我们都错了,我比你错得更可怕,为什么要怪你?” 卓玉贞试探着问:“你也错了?” 傅红雪道:“你说错了话,我杀错了人。” 卓玉贞看着地上的尸体:“你不该杀他的?他本来岂非正想杀你?” 傅红雪道:“他若真的想杀我,现在地上这尸体就应该是我。” 他垂下头,眼睛里又充满悔恨悲伤。 卓玉贞道:“他不杀你,是不是因为报答你上次不杀他的恩情?” 傅红雪摇头。 ——那绝不是报答,你无论砍断了谁一只手,那个人唯一“报答”你的方法,就是砍断你一只手。 ——也许那只不过是种莫名其妙的感激,感激你让他知道了一些以前他从未想到的事,感激你还为他保留了一点人格和自尊。 傅红雪了解他的心情,却说不出。 有些复杂而微妙的情感,本就是任何人都说不出的。 刀尖的血已滴干了。 傅红雪忽然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卓玉贞道:“我知道,这是你第一次杀错人,也是最后一次。” 傅红雪冷冷道:“你又错了,杀人的人,随时都可能杀错人的。” 卓玉贞道:“那么你是说——” 傅红雪道:“这是你第一次看见我的刀,也是最后一次。” 他的刀终于入鞘。 卓玉贞鼓起勇气,笑着道:“这把刀并不好看,这只不过是把很普通的刀。” 傅红雪已不想再说下去,刚转过身,苍白的脸忽又抽紧:“你怎么能看得见这把刀的?” 卓玉贞道:“刀就在我面前,我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见?” 她说得有理,可是她忘记了一件事。 这里根本就没有灯光。 傅红雪五岁时就开始练眼力,黑暗闷热的密室,闪烁不定的香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苦练了十年,才能看得见暗室中的蚊蚁,现在也能看见卓玉贞的脸。 就因为他练过,所以他知道这绝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卓玉贞怎么能看得见这把刀的? 傅红雪的手又握紧刀柄。 卓玉贞忽然笑了笑,道:“也许你还没有想到,有些人天生就是夜眼。” 傅红雪道:“你就是?” 卓玉贞道:“我不但是夜眼,还能看穿别人的心事。” 她的笑容很黯淡:“现在你心里一定又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卓玉贞。你当然不会认为我是个妖怪,但却很可能是公孙屠他们派来的奸细,说不定是个很有名的女煞星,甚至连明月心都很可能是被我出卖的,因为没有别的人知道我们在这里。” 傅红雪不能否认。 卓玉贞看着他,眼睛里又有了泪光:“你为什么总是不相信我?为什么?”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也许你不该这么聪明的。” 卓玉贞道:“为什么不应该?像秋水清那样的男人,怎么会找一个笨女人替他生孩子?” 傅红雪闭上了嘴。 卓玉贞却不肯停止:“我生下来的孩子,也一定是聪明的,所以我绝不能让他一生下就没有父亲,我不能让他终生痛苦悔恨。” 傅红雪的脸在抽搐。 他了解她的意思,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也是个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的孩子。 一个没有父亲的聪明孩子,本身就是个悲剧,等他长大后,一定还会替别人造成许多悲剧。 因为他心里的仇恨远比爱多得多。 傅红雪终于叹了口气,道:“你可以替你的孩子找个父亲。” 卓玉贞道:“我已经找到了一个。” 傅红雪道:“谁?” 卓玉贞道:“你。” 02 地室中更黑暗,在黑暗中听来,卓玉贞的声音仿佛很遥远! “只有你才配做我孩子的父亲,只有你才能保证这孩子长大成人,除了你之外,绝没有别人。” 傅红雪木立在黑暗里,只觉得全身每一根肌肉都在逐渐僵硬。 卓玉贞却又做了件更令他吃惊的事。 她忽然抓起了赵平的弧形剑:“你若不答应,我不如现在就让这孩子死在肚里。” 傅红雪失声道:“现在?” 卓玉贞道:“就是现在,因为我感觉到他快要来了。” 她虽然在尽力忍耐着,她的脸却已因痛苦而扭曲变形。 女人生育的痛苦,本就是人类最不能忍受的几种痛苦之一。 傅红雪更吃惊,道:“可是你说过你只有七个月的!” 卓玉贞笑了笑,道:“孩子本来就是不听话的,何况还在肚里的孩子,他要来的时候,谁也没法子阻止。” 她的笑容虽痛苦,却又充满了一种无法描述的母爱和温柔。 她轻轻地接着道:“这也许只因为他急着想看看这世界,也许是因为我刚才被那些人震动了胎气的缘故,所以……” 她没有说下去,阵痛使得她整个人都开始痉挛扭曲。 可是她手里还是紧紧握着那柄弧形剑,就正如傅红雪刚才一直都在握着他的刀。 她显然已下了决心。 傅红雪道:“我……我可以做他的义父。” 他似已用出所有力气才能说出这几个字,连声音都已嘶哑。 卓玉贞道:“义父不能代替父亲,绝不能。” 傅红雪道:“你要我怎么样?” 卓玉贞道:“我要你让我做你的妻子,我的孩子才是你合法的子女。” 阵痛又来了,她咬着牙,勉强笑道:“你若不答应,我绝不怪你,只求你把我们的尸体葬在孔雀山庄的坟地里。” 难道这就是她最后一句话?傅红雪如果不肯答应,她立刻就死! 傅红雪已怔住。 他遭遇过最可怕的敌人,最凶险的危机。 但是他从未遭遇过这样的难题。 秋水清可以说是因为他才死的,卓玉贞可以说是秋水清的妻子。 现在秋水清的尸骨未寒,他怎么能答应?怎么能做这种事? 可是从另一面看,既然秋水清是因为他而死的,孔雀山庄四百年的基业也因他而毁于一夕,现在秋家已剩下这一点骨血,他无论怎么样牺牲,都应该保护她,让她顺利生产,保护她的孩子长大成人。 他又怎么能不答应? 你若遇见这种事,你说你应该怎么办? 03 阵痛的间隔已渐短,痛苦更剧烈,弧形剑的锋刃,已刺破了她的衣服。 傅红雪终于作了痛苦的决定:“我答应!” “答应做我的丈夫?” “是的。” 04 这决定是否正确? 没有人能判断,他自己也不能,只是此时此刻,他已没有别的选择。 你若是他,你是否也会这么样做? 喘息、呻吟、呐喊……忽然间全部停止,变得死一般静寂。 然后就有一声洪亮的婴儿啼声,划破了静寂,为大地带来了新的生机。 傅红雪的手上染着血,但却是生命的血! 这次他用自己一双手带来的,是生,不是死! 生命在跃动。 他看着自己的手,只觉得心里也在奇妙地跃动着。 赵平的尸体还倒在那里,是死在他刀下的,在那一瞬间,他就已夺去了一个人的生命。 可是现在又有新的生命诞生了,更生动、更活跃的生命。 刚才的痛苦和悲伤,已在婴儿的第一声啼哭里被驱散。 刚才那些罪恶的血腥,已被这新生的血冲洗干净。 在这短短的片刻时间里,他送走了一条生命,又迎接了一条生命。 这种奇妙经验,带给他一种无比鲜明强烈的刺激,他的生命无疑也已变得更生动活跃。 因为他已经过了血的洗礼,就像是一只已经过火的洗礼的凤凰,已获得了第二次新生。 这种经验虽痛苦,却是生命的成长过程中,最珍贵、最不能缺少的。 因为这就是人生! 旧的死亡,新的诞生,人生本就是这样子的。 直到这一刻,傅红雪才真正对生命有了种新的认识,正确的认识! 倾听着怀抱中生命的跃动,他忽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和欢愉。 他终于知道自己这决定是正确的,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比生命的诞生更重要。 一个人活着的真正意义,岂非就在于创造宇宙间继起的生命! 卓玉贞正在用虚弱的声音问:“是男的?还是女的?” 傅红雪道:“是男的,也是女的!” 他的声音出奇欢愉:“恭喜你,你生了一对双胞胎。” 卓玉贞满足地叹了口气,疲倦的脸上露出充满幸福的笑容,道:“我也该恭喜你,莫忘记你是他们的父亲。” 她想伸手去抱她的孩子,可是她还太虚弱,连手都抬不起! 就在这时,只听“轰隆隆”一声大震,就像是泰山崩塌,千百斤石块倒了下去,打在这地下密室上,碎石急箭般从石壁上的大洞外射入。 然后这唯一出入的道路,就又被堵死。 傅红雪几乎忍不住要放声狂呼。 新的生命刚诞生,难道他又要迎接一次死亡? 第十三章生死之间 01 死黑!死寂! 没有光,没有声音,都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没有希望。 他们已完全陷入死亡的陷阱里。 孩子们没有哭,孩子们在吃奶,只有在他们的吮吸中,还跃动着生命的活力。 可是他们的生命能维持多久呢? 傅红雪又握紧了他的刀,可是现在这死亡的陷阱连他的刀都已无法突破! 他本该去安慰卓玉贞的,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心太乱。 生死之间,他一向看得很淡,他放不下的是这两个孩子。 虽然他并不是孩子们的真正父亲,可是他们之间已有了种奇妙的联系,甚至比父子更亲密的联系。 因为这两个孩子是他亲手迎接到人世来的,仿佛已成了他自己生命的延续。 这种情感复杂而微妙,就因为人类有这种情感,所以这世界才能存在。 卓玉贞忽然道:“我听明月心说过,你们以前好像也曾被关在这里?” 傅红雪道:“嗯。” 卓玉贞道:“你以前既然有法子脱身,现在一定也能想出法子来的。” 她眼睛里发着光,充满了希望。 傅红雪实在不忍让她的希望破灭,但却又不能不让她知道事实的真相。 “上次我们脱身,只因为那时候这里正好有件破壁的利器。” 现在这里却已是空的,除了他们四个人之外,只有一具尸体。 尸体已冰冷僵硬,他们迟早也必将变成这样子的。 卓玉贞眼睛里却还存着一线希望:“我常听人说,你的刀就是天下无双的利器!” 傅红雪看着手里的刀,声音中充满痛恨:“这是杀人的利器,不是救人的。” 他痛恨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只要能让孩子们活下去,他不惜做任何事。 可是他偏偏无能为力。 卓玉贞的希望终于完全破灭了,却勉强笑了笑,道:“我们至少还有一个希望。” 她在安慰傅红雪:“燕南飞要你在这里等,他一定会回来的。” 傅红雪道:“他若要回来,早已该回来,现在就算回来了,也一定会认为我们已不在这里。” 卓玉贞闭上了嘴。 她当然也知道傅红雪说的是事实,燕南飞绝对想不到他们会在这里逗留这么久的,更想不到傅红雪会被人活活埋葬在这里。 以傅红雪的耳目和反应,上面无论任何人只要有一点行动,都应该瞒不过他。 又有谁能想得到那时他正在为孩子接生?又有谁能想得到这里会有孩子的啼哭?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是任何人都无法预料的,真实的事有时甚至比神话还离奇。 孩子们又开始哭了。 傅红雪手心在淌着冷汗,他忽然想起他还可以为他们做一件事。 一件他本来宁死也不愿去做的事。 可是现在他一定要去做。 ——赵平也是个老江湖,老江湖的身上总是会带着些急救应变的东西。 去剥夺一个死人的所有,这种事他本来一想起就会恶心。 可是现在他却已经在做这种事。 他找出了一个火折子,一卷长绳,一块驱蛇避邪的雄黄精,一瓶刀伤药,半截已经啃过了的人参,一串钥匙,一朵珠花,几个金锞子,几张银票和一封信。 珍珠和黄金本是世人不择手段去夺取的珍宝,甚至不惜用自己的人格去交换,但是现在,却已变得毫无价值。 这岂非也是种讽刺? 生育后的虚弱,孩子们的奶汁。 无论谁都知道卓玉贞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人参。 傅红雪默默地拔出刀,削去了被啃过的部分——这是他第一次为了件没有生命的东西拔刀,却已是卓玉贞第二次看见他的刀。他不在乎。 他和卓玉贞之间的藩篱,已在生育的过程中被打破了。 现在他们两人之间,也已有了种奇异的联系。 卓玉贞也没有提起这件事,默默地接过人参,眼睛却盯在那朵珠花上。 那是朵牡丹,每一颗珍珠都毫无瑕疵。 柔润的光泽,精巧的铸工,在黑暗中看来更显得非凡和美丽。 她眼睛里又发出了光。 她毕竟是个女人。 珠宝的魅力,本就是任何女人都不能抵抗的。 傅红雪迟疑着,终于递给了她。 也许他本不该这么做,可是此时此刻,他又何苦不让她多享有一点乐趣?一点欣喜? 卓玉贞笑了,笑得就像是个孩子。 啼哭中的孩子忽然已睡着。 傅红雪道:“你也该睡了!” 卓玉贞道:“我睡不着。” 傅红雪道:“只要闭上眼睛,自然就会睡着的。” 他看得出她已很疲倦,她失去太多血,经过太多苦难惊吓。 她的眼睛终于合起,忽然就已沉入了宁静而甜蜜的黑暗里。 傅红雪静静地看着他们,沉睡中的母亲和婴儿们,这本该是幅多么幸福,又多么美丽的图画,可是现在…… 他咬了咬牙,决心不让自己流泪。 现在他一定要找出每一样可以帮助他们脱身的东西,他虽然有一双能够在暗中视物的眼睛,但是他也太疲倦。 他闪亮了火折子,第一眼看见的,却是那信封上的八个字: 面呈 燕南飞吾弟。 羽。 羽? 公子羽? 这封信难道是公子羽托赵平交给燕南飞的? 吾弟? 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傅红雪抑制了自己的好奇,折起这封信,收藏在怀里。 赵平没有机会将这封信交出来,他希望自己还有机会能再见燕南飞。 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这希望实在渺茫得很。 对傅红雪来说,除了这封信和人参外,从赵平身上找到的东西根本全无价值。 因为他忽略了一点——像赵平这种男人身上,本不该带着珠花的。 等他想到这一点时,已经太迟。 02 母亲和孩子们都仍在沉睡,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阵奇异的声音。 傅红雪又亮起火折子,就看见几条蛇从石柜中蹿出来,蹿向左角的阴暗处。 它们受不了这雄黄的气味。 地窖里已没有通风处,空气渐渐沉浊,雄黄的气味显得分外强烈。 傅红雪立刻又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也许还用不着等到饥渴难耐时,他们就已窒息而死。 尤其是孩子。 孩子们还没有适应环境的能力。 就在这时,他又发现了另一件事,一件令人兴奋的事。 几条蛇一蹿入那阴暗的角落里,就不见了。 那里一定有出路。 角落里的石壁上果然有道裂隙,也不知是早已存在的?还是被他上一次震裂的? 虽然他不是蛇,虽然他不知道这面石壁外是在地上,还是在地下。 可是只要有一点机会,他就绝不能错过。 他拔出了他的刀! 03 卓玉贞醒来时,傅红雪已在石壁上挖掘了很久,石壁上的裂隙已渐渐大了,甚至连最胖的老鼠,都已可出入。 只可惜他们不是老鼠。 孩子们醒了又哭,哭了又睡。 卓玉贞解下外衣,铺在地上,悄悄地放下沉睡中的孩子,挣扎着悄悄站起。 傅红雪在喘息,身上的衣衫已湿透,睡着了的人也许还不觉得,可是他的体力消耗太多,空气的沉浊几乎已令他无法忍受。 他必须立刻脱身,他更用力,忽然间,“嘣”的一响,刀锋上已被崩出个缺口。 这柄刀已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甚至也已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可是他的手没有停。 卓玉贞咬下一口人参,默默地递过去。 傅红雪摇头:“孩子们要吃奶,你比我更需要体力。” 卓玉贞凄然道:“可是你若倒了下去,还有谁能活?” 傅红雪咬了咬牙,刀锋上又崩出个缺口。 卓玉贞的眼泪流了下来。 这本是天下无双的利器,足以令风云变色,群雄丧胆,可是现在却比不上一把铁锹有用。 这是多么残酷,多么悲哀的事? 这种感觉傅红雪自己当然也能体会到,他几乎已真的要倒了下去。 卓玉贞的手忽然悄悄伸过来,手里满捧着一掌甘泉。 傅红雪刚开口,甘泉就已流入他嘴里,一种无法描述的甘美芬芳直沁入他的心。 这是她的奶汁。 傅红雪本已发誓不再流泪的,可是此时此刻,热泪还是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就在这时,石壁的裂隙中忽然有样东西伸了进来,赫然竟是一把剑。 鲜红的剑! 剑上缚着条衣襟,上面有十个字,是用血写出来的:“我还没有死,你也死不得!” 孩子们又哭了。 洪亮的啼声,象征着活跃的生命! 04 阳光满天。 孩子们终于看见了阳光。 傅红雪只希望世上所有生于黑暗中的孩子,都能活在阳光下。 “我本来已走了,我已走了三次。” “可是你又回来三次。”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回来,我本来以为你们绝不会在里面的。”燕南飞在笑,“因为我本来做梦也想不到傅红雪也有被人活埋的一天。” 他的笑并没有丝毫恶意,他真的是满心欢愉:“最后一次我本来又准备走了。” “你为什么没有走?” “因为我忽然听见了一声奇怪的声音,就好像有人在吃蚕豆一样。” “那是刀口崩缺的声音。” “是谁的刀?” “我的。” 燕南飞的眉挑起,嘴张大,吃惊地看着傅红雪,甚至比听见大地缺了个口还吃惊。 傅红雪却笑了笑,道:“我的刀只不过是把很普通的刀。” 燕南飞道:“你的手呢?” 傅红雪道:“我的手还在。” 燕南飞道:“只要你的手还在,缺了口的刀也一样可以杀人。” 傅红雪笑容忽然消失:“人呢?” 燕南飞叹了口气,苦笑道:“人还在,只可惜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远处有车马,却没有人。 傅红雪道:“你是坐车来的?” 燕南飞笑了笑,道:“三次都是坐车来的,我讨厌走路,能坐车的时候,我绝不走路。” 傅红雪看着他,道:“只因为讨厌走路?不是因为你的腿?” 燕南飞也在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为什么我一点事都瞒不过你!” 孩子是用傅红雪的外衣包着的,燕南飞一直抑制着自己的惊奇,没有问这件事。 因为傅红雪也一直没有提起。 他知道傅红雪这个人若是不愿提起一件事,你最好装不知道! 卓玉贞却已带着笑向他招呼:“燕叔叔,你为什么不来看看我们的孩子?” 燕南飞实在有点沉不住气了,忍不住问:“你们的孩子?” 卓玉贞用眼角瞟着傅红雪,道:“他难道没有告诉你?” 燕南飞道:“告诉我什么?” 卓玉贞嫣然笑道:“这两个孩子一个姓秋,一个姓傅。男孩子承继秋家的血脉,叫秋小清;女孩子先生出来,叫傅小红。” 她眼睛里充满了骄傲和满足:“这是我跟他商量好的,我们已经……” 她红着脸,垂下头。 燕南飞看着她,再看看傅红雪,脸上的表情比刚刚听见刀缺口时更吃惊。 傅红雪却已转过头,将孩子的衣包拉紧,道:“你们为什么不先上车去?” 卓玉贞已在车厢中坐下,燕南飞和傅红雪才慢慢地走过去。 他们一直都没有开口,过了很久,傅红雪忽然问:“你想不到?” 燕南飞勉强笑了笑,道:“世上本就有很多令人想不到的事。” 傅红雪道:“你反对?” 燕南飞道:“我知道你一定有苦衷,也许……” 傅红雪打断了他的话,道:“如果时光能倒流,我还是会这么样做。孩子们不能没有父亲,总有一个人要做他们父亲的。” 燕南飞笑容已开朗,道:“除了你,我实在也想不出还有谁能做他们的父亲。” 他走路很慢,走路的姿势竟似已和傅红雪变得差不多,而且还在不停地咳嗽。 傅红雪忽然停下来,盯着他,道:“你受了几处伤?” 燕南飞道:“不多。” 傅红雪忽然出手,拉开了他的衣襟,坚实的胸膛上,赫然有两条指痕。 紫色的指痕,就好像是用颜料画上去的。 傅红雪瞳孔立刻收缩,道:“这是天绝地灭大紫阳手?” 燕南飞道:“嗯。” 傅红雪道:“你腿上中的是透骨钉还是搜魂针?” 燕南飞苦笑道:“若是搜魂针,现在我哪里还站得住?” 傅红雪道:“西方星宿海有人来了?” 燕南飞道:“只来了一个!” 傅红雪道:“来的是多情子?还是无情子?” 燕南飞叹了口气,道:“多情子的手下也一样不留情的。” 傅红雪道:“透骨钉还在你腿上?” 燕南飞道:“现在我腿上只有一个洞。” 他的手从怀里伸出来,掌心已多了件寒光闪闪的暗器。 若将天下所有的暗器选出十种最可怕的来,透骨钉无疑是其中之一。 燕南飞忽又笑了笑,道:“幸好我的运气还不错,他打出了十三枚透骨钉,我只挨了一枚,而且还没有打在我关节上,所以我跑得还比他们快一点,否则多情子不杀我,杨无忌也要了我的命。” 他笑得居然还很愉快:“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杀人的本事我虽不如你,逃命的本事我却绝对是天下第一。” 傅红雪的手也在怀里,等他说完了才拿出来,指尖夹着一封信:“坐上车再看。” “谁赶车?” “我。” 燕南飞笑了:“我记得你以前好像不会赶车的。” 傅红雪道:“现在我会了。” 燕南飞道:“你几时学会的?” 傅红雪凝视着他忽然反问:“你以前就会逃命?” 燕南飞想了想,摇了摇头。 傅红雪道:“你几时学会逃命的?” 燕南飞道:“到了非逃命不可的时候。” 傅红雪又闭上嘴,他相信燕南飞已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人到了非去做那件事不可的时候,就一定会做的。 信写得很长,居然有三张纸,还没有上车,燕南飞就已开始看了。 他一向性子急。 傅红雪却很沉得住气,没有问他信上写的是什么。 看来那仿佛是封很有趣的信,因为燕南飞眼睛里带着笑意。 一种充满了讥诮的笑意。 他忽然道:“看来公子羽真是个好人,对我真是关心得要命。” 傅红雪道:“哦?” 燕南飞笑道:“他劝我快快离开你,因为你现在已变成种好像瘟疫一样的东西,无论谁沾着你都会倒霉。” 他大笑,又道:“他甚至还列了一张表。” 傅红雪道:“一张表?” 燕南飞道:“表上将要杀我们的人都列了出来,要杀你的人比想杀我的人还多一个。” 傅红雪冷冷道:“一个不算多。” 燕南飞道:“有时不算多,有时也不算少,只看这个人是谁了。” 他的笑容很不愉快:“严格说来,要杀你的这个人根本不能算一个人。” 傅红雪道:“算什么?” 燕南飞道:“至少也该算十个人。” 傅红雪道:“是不是星宿海的无情子?” 燕南飞道:“跟这个人比起来,无情子最多也只能算是个刚学会杀人的孩子。” 傅红雪道:“这个人是谁?” 燕南飞上了车,关上车门,好像生怕自己会跌下来:“这个人也是用刀的,用的是把很特别的刀。” 傅红雪道:“什么刀?” 燕南飞又将车门拉紧了些,然后才一字字道:“天王斩鬼刀!” 05 车厢很宽敞。卓玉贞将女孩子放在膝上,手里抱着男孩子,眼睛却盯着燕南飞,终于忍不住问:“天王斩鬼刀究竟是把什么样的刀?” 燕南飞勉强笑了笑,道:“老实说,那根本不能算一把刀。” 卓玉贞道:“算十把?” 燕南飞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道:“你看过萧四无的刀?” 卓玉贞想了想,点点头:“我见过他的人,他总是用一把刀修指甲。” 燕南飞道:“至少要五百把那样的刀,才能打出一把天王斩鬼刀!” 卓玉贞吸了口气:“五百把刀?” 燕南飞又问道:“你知道他一刀杀死过几个人?” 卓玉贞道:“两个?三个?五个?” 燕南飞叹了口气,道:“他一刀杀过二十七个人,每个人的头都被他砍成了两半。” 卓玉贞脸色变了,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了些,眼睛看着窗外,勉强笑道:“你是不是故意吓我?” 燕南飞苦笑道:“你若是看见那把刀,就知道我是不是在吓你了。” 他忽然摇头:“可是你当然不会看见的,老天保佑,千万不要让你看见才好。” 卓玉贞没有再问,因为她已看见了一样很奇怪的事:“你看,那里有个轮子。” 马车有车轮子并不奇怪,可是这车轮子怎么会自己往前面滚? 燕南飞忍不住伸头过去看了一眼,脸色也变了,道:“这车轮是我们车上的。” 一句话未说完,车厢已开始倾斜,斜斜地往道路冲了出去。 卓玉贞又大叫:“你看,那里怎么会有半匹马?” 半匹马?世界上怎么会有半匹马? 更吓人的是,这半匹马居然也在往前面跑,用两条腿跑。 忽然间,一片血雨乱箭般激飞而出。 这半匹马又跑出去七八步才倒下,肝肠内脏一条条拖在地上。 燕南飞大喝:“小心。” 喝声未歇,马车就凌空翻了出去,就好像自己在翻跟斗一样。 燕南飞扑过去,抱住了卓玉贞和孩子,飞起一脚,踢开车门。 一只手从外面伸出来,只听傅红雪的声音道:“拉住。” 两只手一拉一提,傅红雪拉住燕南飞,燕南飞抱住卓玉贞和孩子。 叱咤一声,大人和孩子都已飞出。 接着就是“轰”的一响,车厢已撞在道旁的一棵大树上。 撞得粉碎。 正午。 天气明朗,阳光艳丽。 新鲜的阳光正照在大道上,却忽然有一片乌云掩来,挡住了日色,就仿佛连太阳都不忍看见这条大路上刚才发生的事。 车厢已粉碎。 拉车的马已变成两半,后面的一半还套在车上,前面的一半却倒在路中央。 刚才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卓玉贞紧紧抱着孩子,不让孩子哭出来,虽然她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她实在太害怕,怕得连疼痛都已感觉不到。 虽然她全身的骨头都几乎跌散,可是恐惧却已使她完全麻木。然后她就忍不住开始呕吐。 一个年轻的樵夫,站在道旁的树林里,也在不停地呕吐。 刚才他正准备走上这条大路,又退下来,因为他看见一辆马车正往这里奔过来。 赶车的脸色苍白,好像恨不得一下子就将这辆马车赶出八百里路去。 “这人莫非急着赶去奔丧?” 年轻气盛的樵夫正准备骂他两句,还没有骂出口,就看见刀光一闪。 事实上,他根本分不清楚那究竟是刀光,还是厉电。 他只看见一道光从对面的树林里飞出,落在拉车的马背上。 这匹生龙活虎般的奔马,忽然间就分开了——前面的一半,居然和后面一半分开了。 前面的半匹马竟用两条腿奔出来。 以后又发生了什么,这樵夫根本没有看见,他简直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事。 他希望这只不过是个梦,噩梦。 但是他已经在呕吐。 第十四章天王斩鬼刀 01 能一刀腰斩奔马的,应该是把什么样的刀? 没有人看见。刀光是从道旁的树林飞出来的,马车又冲出二三十丈,从这里看过去看不见人,更看不见刀。傅红雪挡在卓玉贞和孩子身前,眼睛还在盯着那片浓密的林子,苍白的脸仿佛已白得透明。 燕南飞喘过一口气,立刻问道:“你有没有看见那把刀?” 傅红雪摇摇头。 燕南飞道:“但是你一定已知道那是把什么刀。” 傅红雪点点头。 燕南飞叹了口气,道:“看来公子羽的消息果然灵通得很,苗天王果然来了。” 苗天王的刀,当然是天王斩鬼刀! 傅红雪的手握紧,冷冷地道:“来的人只怕还不少。” 就在这时,道路两头都有两辆大板车并排驶了过来,将来去的道路都完全封锁。 左面第一辆板车上,摆着张木几,两个人正盘膝坐在桌上下棋;第二辆板车上,也坐着两个人,一个在修指甲,一个在喝酒。他们对自己做的事好像都很专心,谁也没有抬起头来往这边看一眼。 傅红雪和燕南飞居然也好像没有看见他们。 右面的第一辆板车上,坐着好几个女人,有老有少,有的在绣花,有的嗑瓜子,还有的在梳头,最老的一个,赫然竟是鬼外婆。第二辆板车上,却摆着口崭新的棺材,还有口吊在铁架上的大铜锅。 据说天下最大的一口锅,就是少林寺的煮饭锅。少林寺的和尚多,终年不见油荤,却整天都在劳动,饭量当然特别大,就算每个和尚一顿吃五碗饭,五百个和尚一顿要吃多少碗?要用多大的锅煮饭,才能让这些和尚吃得饱? 燕南飞到过少林寺,特地去看过那口锅,他天生是个好奇的人。 板车上的这口紫铜锅,看来竟不比少林寺的煮饭锅小。最奇怪的是,锅里居然还有一个人,圆圆的脸,肥头大耳,额角上却有些刀疤毒蛇般挂下来,从眉心一直挂到嘴角,使得他这张看来本该很和气的脸,突然变得说不出的诡异邪恶。 板车走得并不快,铁架上的铜锅轻轻摇荡,人坐在里面,就好像坐在摇篮里一样。 乌云远去,太阳又升高了些,燕南飞的心却在往下沉。 可是他一定要勉强作出笑脸,喃喃道:“想不到多情子居然没有来。” 傅红雪冷冷道:“一击不中,全身而退,这本是他们星宿海的老规矩。” 燕南飞笑得仿佛更愉快:“除了他之外,该来的好像全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 他看着铜锅里那脸上有刀疤的胖子,微笑着又道:“郝厨子,你怎么会来的?” 胖子脸上的毒蛇在蠕动。他在笑,笑容却使得他的脸看来更狞恶诡秘:“我是来收尸的。” 燕南飞道:“收谁的尸?” 郝厨子道:“什么尸都收,死马收进肚子,死人收进棺材。” 板车全部停下来。下棋的还在下棋,喝酒的还拿着杯子,梳头的也还在梳头。 郝厨子笑道:“看来大家今天的口福不错,郝厨子做的五香马肉,并不是人人都能吃得到的。” 燕南飞道:“你的拿手菜好像不是五香马肉?” 郝厨子道:“我的拿手菜材料不好找,还是将就些吃五香马肉的好。” 这句话说完,他的人已钻出铜锅,下了板车。没有亲眼看见的人,实在难相信这个足足有一百多斤的大胖子,动作居然还这么轻巧灵敏。 他身上也有一把刀,菜刀。 卓玉贞忍不住想问了:“这个郝厨子,真的是好厨子?” 燕南飞道:“假的。” 卓玉贞道:“为什么别人叫他厨子?” 燕南飞道:“因为他喜欢炒菜,也因为他喜欢用菜刀。” 卓玉贞道:“他的拿手菜是什么?” 燕南飞道:“火爆人心,清炒人腰。” 年轻的樵夫刚停止呕吐,只抬头看了一眼,就怔住。他做梦也想不到这地方会忽然变得这么热闹。 今天他只吃了两个干馒头、几根咸菜,本来以为早就全吐完了,再也没有什么可吐的,可是他再多看两眼,立刻又忍不住吐了起来,吐得比刚才还厉害。 郝厨子已拔出了他的菜刀,一刀砍在死马身上,就连皮带肉砍下了一大块,随手一抛,就抛入了那个大铜锅里。他的右手操刀,左手抛肉,两只手一上一落,动作又轻巧,又熟练,一匹马眨眼间就被他剁成了一百三十多块,比别人的刀切豆腐还容易。 马肉已经在锅里,五香料呢? 郝厨子将刀上的血在鞋底上擦干净,就走回去打开了那口棺材;棺材里装着的竟是各式各样的作料,油、盐、酱、醋、茴香、八角……只要你能想得出来,棺材里都有。 郝厨子喃喃道:“这辆破板车,正好作柴烧,等到马车烧光,肉也熟了。” 正在下棋的杨无忌忽然道:“我的那份不用太烂,我的牙齿好。” 郝厨子道:“出家的道士也吃马肉?” 杨无忌道:“有时连人肉都吃,何况马肉。” 郝厨子笑道:“道士若是真想吃人肉,等一等这里也会有材料的。” 杨无忌道:“我本来就在等,我一点也不着急。” 郝厨子大笑,用眼角瞟着傅红雪,道:“人肉最补血,若是多吃点人肉,脸色也就不会发白了。” 他大笑着,用一只手就将那近三百斤重的铜锅连铁架一起提了下来,又用车厢的碎木,在铜锅下生起了一堆火。火焰闪动,烧得“噼啪噼啪”地响。 孩子又哭了,卓玉贞只有悄悄地拉开衣襟,喂他们吃奶。 手里拿着酒杯的公孙屠忽然吐出口气,道:“好白的皮肤。” 郝厨子笑道:“好嫩的肉。” 正在嗑瓜子的鬼外婆却叹息了一声,道:“好可怜的孩子。” 傅红雪只觉得胃在收缩,他握刀的手背上青筋凸出,仿佛已将拔刀。 燕南飞却按住了他的手,压低声音道:“现在不能动。” 傅红雪当然也看得出现在不能动。这些人虽然故作悠闲,其实却无异是个马蜂窝,只要一动,后果就不堪设想。可是不动又怎样呢?这么样耗下去,难道真的等他们吃完了马肉,再吃人肉? 燕南飞声音压得更低,忽又问道:“你认不认得‘八个胆子八条命’杜十七?” 傅红雪摇摇头。 燕南飞道:“这个人虽然不是大侠,却比我认得的那些大侠都有侠气,我已跟他约好了在前面城里的天香楼茶馆见面,只要能找到他,什么事都能解决的,我跟他交情很不错。” 傅红雪道:“那是你的事。” 燕南飞道:“我的事就是你的事。” 傅红雪道:“我不认得他。” 燕南飞道:“可是他认得你。” 下棋的还在下棋,每个人都还在做他自己做的事,根本没有注意他们,就好像已将他们当作死人。 燕南飞又问道:“你是不是很讲理的人?” 傅红雪道:“有时是的,有时不是。” 燕南飞道:“现在是不是已到了不能不讲理的时候?” 傅红雪道:“好像是的。” 燕南飞再问:“卓玉贞和她的孩子能不能死?” 傅红雪道:“不能。” 燕南飞叹了口气,道:“只要你能记住这句话就好了,我们走吧。” 傅红雪道:“走?怎样走?” 燕南飞道:“你一听我说‘小狗’两个字,就把卓玉贞和孩子抱上那辆马车,藏到棺材里去,别的事由我来负责!” 他笑了笑又道:“莫忘记我逃命的本事还是天下第一。” 傅红雪闭上了嘴。他当然明白燕南飞的意思,他现在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无论怎么样,他都绝不能让卓玉贞和孩子落入这些人手里。 鬼外婆坐的那辆板车上,一共有五个女人,除了她之外,都很年轻,而且很不难看。 不难看的意思就是好看,最好看的一个正在梳头,长长的头发,又黑又亮。 燕南飞忽然道:“听说苗天王大大小小一共有七八十个老婆。” 鬼外婆道:“是八十个,他喜欢整数。” 燕南飞道:“听说他不管到哪里,至少还要带四五个老婆跟在身边,因为,他随时随地都可能用得着的。” 鬼外婆道:“他是个精力充沛的男子汉,他的老婆都有福气。” 燕南飞道:“你是不是其中之一?” 鬼外婆叹了口气,道:“我倒很想,只可惜他嫌我太老了。” 燕南飞道:“谁说你老,我看你比那位梳头的老太太至少年轻十岁。” 鬼外婆大笑,梳头的女人脸色已变了,狠狠地盯着他。 燕南飞又朝她笑了笑,道:“其实你也不能算太老,除了鬼外婆外,你还是最年轻的一个。” 现在每个人都已看出他是在故意找麻烦了,却还猜不透他究竟想干什么,本来故意不看他的人,现在也不禁多看他两眼。 他果然又去找郝厨子:“除了剁肉切菜外,你这把菜刀还有什么用?” 郝厨子道:“还能杀人。” 他脸上的毒蛇又开始蠕动:“用一把上面镶满了珍珠的宝刀杀人,跟用菜刀杀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燕南飞道:“有一点不同。” 郝厨子道:“哪一点?” 燕南飞却不理他了,转过身,打开了棺材,喃喃道:“想不到这里面居然还有葱姜,却不知道有辣椒没有呢?” 郝厨子大声道:“哪一点不同?” 燕南飞还是不理他,道:“哈,这里果然有辣椒,看来这口棺材简直就是个厨房。” 郝厨子本来坐着的,现在却站起来:“你为什么不说?究竟有哪点不同?” 燕南飞终于回头,微笑道:“究竟有哪点不同,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红烧五香马肉里是应该摆点辣椒的。” 他提着串辣椒,走到铜锅旁,又道:“大概没有人不吃辣椒的,不吃辣椒的是小狗。” 郝厨子已气得脸都白了,就在这时,突听一声马嘶、一声轻叱。 傅红雪已抱起卓玉贞,卓玉贞抱着孩子,两大两小四个人抢上板车! 卓玉贞将孩子放进棺材,傅红雪挥鞭打马,燕南飞提起吊着铜锅的铁架。 公孙屠掷杯而起,大喝一声:“小心!” 两个字未说完,卓玉贞也已钻进棺材,自己合起了盖子。 燕南飞反手一抡,将一锅滚烫的马肉连锅带铁架一起抡了出去,“呼”的一声,飞向对面的板车! 汤汁四溅,健马惊嘶,板车倾倒,一块块滚烫的马肉带着汤汁乱箭般飞出,只要沾着一点,立刻就烫起一个水泡。 板车上的人用衣袖蒙面,飞掠而起! 傅红雪右手握刀,左手挥鞭,已从两辆倾倒的板车间冲了出去! 萧四无身子凌空,突然翻身,右臂上每一根肌肉都已贯注真力。 飞刀就在他的右手上。 杨无忌身子掠起时已反手抓住剑柄。 萧四无的刀已出手。 这一次他完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这一刀还是用出了全力,打的还是傅红雪后背。 板车虽已倾倒,让出的路并不宽,傅红雪必须全神驾驶马车,他背后也没有长眼睛,根本不知道这闪电般的刀光已打过来。就算他知道,也不能回身闪避,否则就算他避开了这一刀,也避不开前面路上的板车!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他的刀突然自肋下穿出,“叮”的一响,漆黑的刀鞘迸出火花,一把四寸长的飞刀已被打落在板车上。 杨无忌的剑迅速出鞘,玉女穿梭,凌空下击。 傅红雪肋下挟住刀鞘,反手拔刀,刀光一闪,迎上了剑光。 刀剑并没有相击。剑光的来势虽快,刀更快,杨无忌的剑尖堪堪已刺在傅红雪的咽喉,最多只差一寸,这一寸就是致命的一寸,只听得一声惨呼,鲜血飞溅,漫天血雨中,凭空落下了一条手臂来,手里还紧紧握着剑——形式古雅的松纹铁剑! 杨无忌的人落下来时,正落在那滚烫的铜锅上。 这就是他一生中最有希望杀死傅红雪的一次,这一次他的剑差不多已刺入傅红雪的咽喉里。 只不过差了一寸。 健马长嘶,板车已经绝尘而去,一片鲜血般的剑光飞过来,隔断了道路! 傅红雪没有回头。他听见了燕南飞的咳嗽声,燕南飞为他断后的这一剑,想必也已尽了全力。 他不敢回头去看,他生怕自己一回头,就会留下来,和燕南飞并肩死战。 只可惜有些人是不能死的! 绝不能! 02 冷夜,荒冢。 一辆板车在乱坟堆中停下来,星光如豆,荒凉的乱石岗上渺无人踪。 板车上的棺材里却忽然有个人坐了起来,长发披肩,眼如秋水。她就算是鬼,也一定是个美丽的女鬼,足以令荒冢中夜读的书生为她迷醉。 她眼波流动,仿佛在寻找。她找的并不是书生,而是一个握刀的人。 ——傅红雪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眼睛里刚露出恐惧之色,傅红雪就已出现在她眼前。 荒坟间有雾升起,从雾中看过去,夜色仿佛是苍白的,苍白如傅红雪的脸。 看见了这张苍白的脸,卓玉贞虽然松了口气,却还是很惊疑:“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傅红雪不答反问:“一粒白米,要藏在什么地方最安全?” 卓玉贞想了想,道:“藏在一大堆白米里。” 傅红雪道:“一口棺材要藏在什么地方才最不引人注意?” 卓玉贞终于明白他的意思,白米藏在米堆里,棺材藏在乱坟间。 但她却还是有点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去找燕南飞的那个朋友杜十七?” 傅红雪道:“我们不能去。” 卓玉贞道:“你不信任他?” 傅红雪道:“燕南飞能信任的人,我也同样能信任。” 卓玉贞道:“你为什么不去?” 傅红雪道:“天香楼是个大茶馆,杜十七是个名人,我们若去找他,不出三个时辰,公孙屠他们就会知道的!” 卓玉贞叹了口气,柔声道:“想不到你做事比我还细心!” 傅红雪回避了她的眼波,从怀里拿出个油纸包:“这是我在路上买的一只熏鸡,你用不着分给我,我已经吃过东西。” 卓玉贞默默地接过来,刚打开油纸包,眼泪就滴在熏鸡上。 傅红雪假装没有看见:“我已经去看过,附近两三里之内都没有人烟,后面也没有人跟踪我们,你一定要好好睡一觉,天亮时我要你去做一件事。” 卓玉贞道:“什么事?” 傅红雪道:“去打听杜十七晚上睡在哪里。我去找他的时候,绝不能让任何人见到。” 卓玉贞道:“我们还是要去找他?” 傅红雪点点头,道:“我的样子太引人注目,认得你的人本就不多,我还懂一点易容。” 卓玉贞道:“你放心,我也不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我能够照顾自己的!” 傅红雪道:“你会不会骑马?” 卓玉贞道:“会一点!” 傅红雪道:“那么明天一早你就骑马去,到了有人的地方,立刻将这匹马放走,在路上拦辆车,回来的时候,可以买匹驴子。” 北方民风刚健,女人骑驴子倒也不少。 卓玉贞道:“我一定会特别小心的,只不过孩子们……” 傅红雪道:“孩子们交给我,你喂他们吃饱奶之后再走,所以你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地睡。” 卓玉贞道:“你呢?” 傅红雪道:“你用不着担心我,有时我走路时都可以睡觉的!” 卓玉贞看着他,眼波中充满了柔情,也充满了怜惜,仿佛有很多话要说。 傅红雪却已转过身,面对着夜色深沉的大地,现在就似已睡着了。 03 正午。 孩子们终于睡着了,卓玉贞已去了三个时辰。 傅红雪坐在坟堆后的阴影里,痴痴地看着面前的一片荒坟,已很久没有动。 他心里在想什么? ——埋葬在这些荒坟里的是些什么样的人?那其中有多少无名的英雄?有多少寂寞的浪子? ——生前寂寞的人,死后是不是更寂寞? ——他死了之后,有没有人埋葬他?埋葬在哪里? ——这些问题有谁能答复? 没有人! 傅红雪长长吐出口气,慢慢地站起来,就看见一匹驴子走上了山岗。 瘦弱而疲倦的驴子,平凡而憔悴的妇人。 傅红雪看着她,心里也不禁对自己的易容术觉得很满意。 卓玉贞终于安全回来,没有人认出她,也没有人跟踪她。 看到傅红雪和孩子,她的眼睛里就发出了光,就像是世上所有的贤妻良母一样,她先过去吻了孩子,又拿出个油纸包道:“这是我在镇上买的熏鸡和牛肉,你不必分给我,我已经吃过饭了。” 傅红雪默默地接过来。 她的指尖轻轻触及了他的手,他的手冰冷。 如果一个人已在烈日下待了两三个时辰,如果他的手还是冰冷的,他一定有心事。 卓玉贞看着他,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定在为我担心,所以我一有了消息就赶回来了。” 傅红雪道:“你已打听出杜十七……” 卓玉贞抢着道:“谁也不知道杜十七晚上睡在哪里。就算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肯说。” 杜十七无疑是个很喜欢朋友的人,他当然应该有很多朋友。 卓玉贞道:“可是我打听出另一件事。” 傅红雪在听着! 卓玉贞道:“他的朋友虽然多,对头也不少,其中最厉害的一个叫胡昆。城里每个人都知道,胡昆已准备在下个月初一之前杀了杜十七,而且好像很有把握。” 傅红雪道:“今天好像已经是二十八了。” 卓玉贞点点头,道:“所以我心里就在想,这两天杜十七的行踪,胡昆一定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你若想打听一个人,去找他的朋友,远不如去找他的仇敌。 傅红雪道:“你去找过胡昆?” 卓玉贞道:“我没有。” 她微笑着又道:“但是你可以去找他,可以冠冕堂皇地去找他,用不着怕公孙屠他们知道,他们知道了说不定反而更好。” 她笑得温柔而甜蜜,就像是条又温柔又甜蜜的小狐狸。 傅红雪看着她,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眼睛里立刻露出了赞赏之意。 卓玉贞道:“城里最大的茶馆不是天香楼,是登仙楼。” 傅红雪道:“胡昆常常到那里去?” 卓玉贞道:“他每天都去,几乎从早到晚都在那里,因为登仙楼就是他开的!” 04 天黑了之后,傅红雪就将卓玉贞和孩子们留在那乱石山岗上。留在那阴森、荒凉、黑暗、恐怖的乱坟间,他怎能放心的?也许就因为那里太荒凉、太黑暗,绝对没有人想得到他会将他们留在那里,所以他才放心。 他是不是真的绝对放心?不是的,可是他一定要为他们安排好很多事,让他们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他知道自己绝不能永远陪着他们的! ——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永远陪着另一个人。 ——人与人之间无论相聚多久,最后的结局都是别离。 ——不是死别,就是生离。 他忽然想到了明月心。 他一直在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去想她。 可是在这无人的山坡上,在这寂寞的静夜里,愈是不该想的事,反而愈容易想起来。 所以他不但想起了明月心,还想起了燕南飞,想起了他们在离别时,明月心凝视着他的眼波,也想起了燕南飞那干涩的咳嗽声,和血红的剑。 现在他们的人在哪里?是在天涯?还是在洪炉里? 傅红雪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人在哪里?是在洪炉里?还是在天涯? 他紧紧握着他的刀,他只知道这把刀是从洪炉里炼出来的! 他的人现在岂非也正如洪炉里的刀? 第十五章先付后杀 01 胡昆站在登仙楼上的雕花栏杆旁,对所有的一切都觉得很满意。 这里是个高尚而有气派的地方,装潢华丽,用具考究,每张桌椅都是上好的楠木,碗盏用的是江南景德镇的瓷器。 到这里来品茶喝酒的,也大多是高尚而有气派的客人。 虽然这里的定价比城里任何地方都至少高出一倍,可是他知道这些人都不在乎,因为奢侈的本身就是种享受。 平时他总是喜欢站在这里,看着这些高尚而有气派的人在他胯下走来走去,让他觉得自己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 虽然他身高还不满五尺,但是这种感觉却总是能让他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高出一个头。 所以他喜欢这种感觉。 他也喜欢高尚而有气派的事,正如他喜欢权力一样。 唯一令他觉得有点烦恼的,就是那个不要命的杜十七。 这个人喝起酒来不要命,赌起钱来不要命,打架的时候更不要命,就好像真的有九条命一样。 “就算他真有九条命,我也绝不能让他活过下个月初一。” 胡昆早已下了决心,而且有了很周密的计划。 只可惜他并没有绝对能成功的把握。 想到这件事,他总是会觉得有点心烦,幸好就在这时,他等的人已来了。 他等的人叫屠青,是他花了三万两银子专程从京城请来杀杜十七的人。 屠青这名字在江湖中并不响亮,因为他做的事根本不允许他太出名。 他要的也不是名声,而是财富。 他是个专门受雇杀人的刺客,每次任务的代价,至少是三万两。 这是种古老而神秘的行业,在这一行里招摇和出风头都是绝对犯忌的事。 在他们自己的圈子里,屠青却无疑是个名人,要的代价也比别人高。 因为他杀人是从不失手的! 屠青身高七尺,黝黑瘦削,一双灼灼有光的眼睛锐利如鹰。 他穿的衣服质料虽然高贵,剪裁合身,但颜色并不鲜艳。 他的态度冷静沉着,手里提着个颜色灰暗的狭长包袱。 他的手干燥而稳定。 这一切都很配合他的身份,让人觉得无论出多高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胡昆对这一切显然也很满意。 屠青已在角落里找了个位子坐下,连看都没有抬头去看一眼。 他的行动必须保守秘密,绝对不让别人看出他和胡昆之间有任何关系,更不能让人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来。 胡昆吐出口气,正准备回到后面的密室去小饮两杯,忽然又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陌生人走了进来,走路的姿态怪异而奇特,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刀。 漆黑的刀!刀还在鞘中,他的人却像是柄出了鞘的刀,残酷而锋利。 他的目光也像是刀锋,四下扫了一眼,就盯在屠青身上。屠青低下头喝茶。 这个陌生人嘴角带着冷笑,在附近找了个位子坐下。 忽然间,“哧”一响,一张上好的楠木椅子,竟被他坐断了。 他皱了皱眉,一双手扶上桌子,忽然又是“哧”一响,一张至少值二十两银子的楠木桌,也凭空裂成了碎片。 现在无论谁都已看得出他是来找麻烦的! 胡昆的瞳孔在收缩。 ——难道这个人也是杜十七从外地请来对付他的高手? 他的保镖和打手已准备冲出去,胡昆却用手势阻止了他们。 他已看出这个陌生人绝不是他们能对付得了的! 屠青既然已来了,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先试试他的功夫? 胡昆是个生意人,而且是个很精明的生意人,付出每一两银子都希望能十足收回代价来。 何况,这个陌生人找的也许并不是他,而是屠青。 这个陌生人当然就是傅红雪。 02 屠青还在低着头喝茶。 傅红雪忽然走过去,冷冷道:“起来。” 屠青不动,也不开口,别的客人却已悄悄地溜走了一大半。 傅红雪再重复一遍:“站起来。” 屠青终于抬起头,好像刚看见这个人一样:“坐着比站着舒服,我为什么要站起来?” 傅红雪道:“因为我喜欢你这张椅子。” 屠青看着他,慢慢地放下茶杯,慢慢地伸出手,拿起桌上的包袱。 包袱里无疑就是他杀人的武器。 胡昆的手也握紧,心跳忽然加快。 他喜欢看人杀人,喜欢看人流血。 五年来能令他兴奋的事已不多,甚至连女人都不能,杀人已是他唯一还觉得有刺激的事。可是他失望了。 屠青已站起来,拿起了包袱,默默地走开——他的行动一向小心谨慎,当然绝不会在这么多人眼前出手的。 胡昆忽然道:“今天小店提前打烊,除了有事找我的之外,各位最好请便。”于是想看热闹的也不能不走了,大厅忽然只剩下两个人——屠青低着头喝茶,傅红雪抬起头,盯着楼上雕花栏杆后的胡昆。 胡昆道:“你有事找我?” 傅红雪道:“你就是胡昆?” 胡昆点点头,冷笑道:“杜十七若是叫你来杀我,你就找对人了。” 傅红雪道:“你若想找人去杀杜十七,也找对人了。” 胡昆显然很意外:“你?” 傅红雪道:“我不像杀人的人?” 胡昆道:“你们有仇?” 傅红雪道:“杀人并不一定是为了仇恨。” 胡昆道:“你杀人通常都是为了什么?” 傅红雪道:“为了高兴。” 胡昆道:“要怎么样才能让你高兴?” 傅红雪道:“几万两银子通常就可以让我很高兴了。” 胡昆眼睛里发出了光,道:“我能让你高兴,今天就替我去杀杜十七?” 傅红雪道:“据说你并不是一个很小气的人。” 胡昆道:“你有把握能杀他?” 傅红雪道:“我保证他绝对活不到下个月初一。” 胡昆笑了:“能够让朋友们高兴,我自己也很愉快,只可惜你来迟了一步。” 傅红雪道:“你已找到别人?” 胡昆用眼角瞟着屠青,微笑着点头。 傅红雪冷冷道:“你找的若是这个人,就找错人了。” 胡昆道:“哦?” 傅红雪道:“死人是不能杀人的。” 胡昆道:“他是死人?” 傅红雪道:“若不是死人,现在就该杀了我。” 胡昆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你若不能让我高兴,我就一定会去找杜十七。” 胡昆道:“你若去找杜十七,就会让杜十七提防着他。” 傅红雪道:“我还会帮杜十七杀了他。” 胡昆道:“先杀他,再杀我。” 傅红雪道:“杜十七活着,你就非死不可。” 胡昆道:“所以他现在就该杀了你。” 傅红雪道:“只可惜死人是不会杀人的!” 胡昆叹了口气,转向屠青,道:“他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屠青道:“我不聋。” 胡昆道:“你为什么还不杀了他?” 屠青道:“我不高兴。” 胡昆道:“要怎么样才能让你高兴?” 屠青道:“五万两。” 胡昆好像吃了一惊,道:“杀杜十七只要三万,杀他要五万?” 屠青道:“杜十七不知道我,他知道!” 胡昆道:“所以,你能暗算杜十七,却不能暗算他。” 屠青道:“而且他手里有刀,所以我冒的险比较大。” 胡昆道:“但你却还是有把握能杀了他。” 屠青冷冷道:“我杀人从未失手过!” 胡昆吐出口气,道:“好,你杀了他,我给你五万两。” 屠青道:“先付后杀。” 崭新的银票,一千两一张,一共五十张。 屠青已数过两遍,就像是个守财奴一样,用手指蘸着口水数了两遍,再用一块方巾包起来,收到腰上系着的钱袋里。 用血汗赚来的钱总是特别值得珍惜的。他赚钱虽然很少流汗,却常常流血。 血当然比汗更珍贵!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脸上全无表情,胡昆却在微笑,忽然道:“你一定已经是个很有钱的人。” 屠青不否认。 胡昆道:“你成了亲?” 屠青摇摇头。 胡昆的笑容更友善,道:“你为什么不把钱存在我这里,我出你利息,三分息。” 屠青又摇摇头。 胡昆道:“你不肯?难道你不信任我?” 屠青冷冷道:“我唯一信任的人就是我自己。” 他拍了拍衣下的钱囊:“我所有的财产全都在这里,只有一种法子可以拿走!” 胡昆当然不敢问出来,可是眼色却已等于在问:“什么法子?” 屠青道:“杀了我!” 他盯着胡昆:“谁杀了我这就是谁的,所以你也不妨试试。” 胡昆笑了,笑得很勉强:“你知道我不会试的,因为……” 屠青冷冷道:“因为你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忽然转向傅红雪:“你呢?我若杀了你,你有什么留给我?” 傅红雪道:“只有一个教训。” 屠青道:“什么教训?” 傅红雪道:“不要把杀人的武器包在包袱里。要杀人的人,和快要被杀的人都没有耐性,绝不会等你解开包袱的。” 屠青道:“这是个很好的教训,我一定会时常记在心里。” 他忽然笑了笑,又道:“其实,我自己也同样没有耐性,要等到解开包袱再杀人,我一定也会急得要命。” 他终于伸出手,去解包袱——这包袱里究竟是什么武器? 胡昆实在很想看看他用的是什么武器,眼睛不由自主盯在包袱上。 谁知包袱还没有解开,屠青已出手。他杀人的武器并不在这包袱里,他全身上下都是杀人的武器。只听“咯”的一响,他的腰带上和衣袖里,已同时飞出七道寒光,衣领后射出三枚紧背花装弩,双手打出满把铁莲子,脚尖也有两柄尖刀蹦了出来。 暗器发出,他的人也跃起,拐子鸳鸯脚连环踢出,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已使出了四种致命的武器。他那引人注目的包袱,却还是好好地摆在桌子上。这一招实在出人意料,连胡昆都大吃一惊,就凭这一招已值得他花五万两。 他相信屠青这次也绝不会失手,可是他错了,因为他还不知道这个脸色苍白的陌生人就是傅红雪。 傅红雪已拔刀。 天下无双的刀,不可思议的刀法。 无论多恶毒的暗器,无论多复杂的诡计,遇见了这把刀,都像是冰雪到了阳光下。 刀光一闪,一连串金铃般的轻响,满天暗器落地,每一件暗器都被削断了,都是从正中间断的,就算巧手匠人用小刀一件件仔细分割,也未必能如此精确。 刀光消失后,才看见血。血是从脸上流下的! 屠青的脸。 一道刀口从他眉毛间割下来,划过鼻尖,这一刀只要多用三分力,他的头颅无疑也要被削成两半。 刀已入鞘。 鲜血从鼻尖流落,流入嘴唇,又热又咸又苦。屠青脸上每一根肌肉都已因痛苦而抽搐,他的人却没有动——他知道自己杀人的生涯已结束。 这是种秘密的行业,无声无息地杀人,无声无息地消失。 无论谁脸上有了这么样一条显著的刀疤,都绝对不适宜再干这一行了。 傅红雪看着这条刀疤,忽然挥了挥手,道:“你走吧。” 屠青的嘴唇也在抽搐:“到哪里去?” 傅红雪道:“只要不去杀人,随便哪里你都可以去。” 屠青道:“你……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傅红雪道:“你一定要五万两,才肯杀我;要我杀你,至少也得五万两。” 他冷冷地接着道:“我也从来不免费杀人的。” 屠青道:“可是我身上带着的不止五万,你杀了我,就都是你的。” 傅红雪道:“那是另外一回事,我的规矩也是先收费,再杀人。” 规矩就是原则。 无论在哪种行业里,能成功的人,一定都是有原则的人。 屠青不再开口,默默地从钱囊中拿出两沓银票,一沓五十张。 他又仔仔细细数了两遍,摆在桌上,抬头看了胡昆一眼:“这还是你的。” 胡昆在咳嗽。 屠青道:“你可以付他五万两,叫他杀了我。” 胡昆忽然不咳了:“你身上还有多少?” 屠青闭着嘴。 胡昆盯着他,眼睛里又发出光。 屠青已提起了桌上的包袱,慢慢地往外走! 胡昆忽然大声道:“杀了他,我付五万两。” 傅红雪冷冷道:“要杀这个人,你自己动手。” 胡昆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他已经受了伤,已没有还手之力。” 胡昆双手握紧栏杆,突听“笃”的一响,三柄飞刀钉在栏杆上。 飞刀是从包袱里拿出来的,这包袱也有杀人的武器。 屠青冷冷道:“我从不免费杀人,为了你,却可以破例一次,你想不想试试?” 胡昆脸色早已变了。 他实在猜不透这包袱里还有多少种武器,屠青身上又还有多少种! 但是他已看出来,无论哪种武器,只要有一种,已足够置他于死地。 屠青终于走出去,走到门口突又回头,盯着傅红雪,盯着傅红雪手上的刀,仿佛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刀。 他忽然问道:“贵姓?” 傅红雪道:“姓傅。” 屠青道:“傅红雪?” 傅红雪道:“是的。” 屠青轻轻叹息,道:“其实我早就该想到你是谁了。” 傅红雪道:“可是你没有想?” 屠青道:“我不敢想。” 傅红雪道:“不敢?” 屠青说道:“一个人若是想得太多,就不会杀人了。” 03 门外夜色已深,无星无月,屠青一走出去,就消失在黑暗里。 胡昆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你为什么不杀了他?难道你不怕他泄露你的秘密?” 傅红雪道:“我没有秘密。” 胡昆道:“难道你已不想去杀杜十七?” 傅红雪道:“我杀人不是秘密。” 胡昆又叹了口气,道:“桌上有八万两银票,杀了杜十七,这些都是你的!” 傅红雪道:“先付后杀。” 胡昆勉强笑了笑,道:“现在你就可以拿去。” 傅红雪拿起银票,也数了两遍,才慢慢地问道:“你知道杜十七在哪里?” 胡昆当然知道:“为了清查他的行踪,我已花了一万五千两。” 傅红雪淡淡道:“杀人本就是件很奢侈的事。” 胡昆叹了口气,看着他将银票收进怀里,忽又问道:“你杀人不是秘密?” 傅红雪道:“不是!” 胡昆道:“你不怕在大庭广众间杀人?” 傅红雪道:“无论什么地方都可以杀人。” 胡昆笑了,真的笑了:“那么你现在就可以去找他。” 傅红雪道:“他在哪里?” 胡昆眯起眼,道:“他正在拼命。” 傅红雪道:“拼命?” 胡昆道:“拼命地赌,拼命地喝。我只希望他还没有输光,还没有醉死。” 04 杜十七不但赢了,而且很清醒。 一个人在赢的时候,总是很清醒的,只有输家才会神志不清。 他正在洗牌。 三十二张用乌木做的牌九,每一张他都仿佛能如意操纵,甚至连骰子都听他的话。 他并没有玩花样,做手脚。一个人赌运来的时候,根本就不必作假。 刚才他拿了一对“长三”,统吃,现在他几乎已赢了两万,本来一定还可以多赢些。 只可惜下注的人已渐渐少了,因为大家的口袋都已快空了。 他希望能有一两个新生力军加入,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陌生人走了进来。 傅红雪在看他洗牌,他的手巨大而有力。 杜十七又推过一次庄,四手牌,两手统吃,却只吃进了三百多两。 下注的人大多都已显得没有生气。 在赌场里,钱就是血,没有血的人,怎么会有生气? ——不知道这个脸色苍白的陌生人,身上的血旺不旺? 杜十七忽然抬头向他笑了笑,道:“朋友是不是也想玩两把?”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道:“只玩一把。” 杜十七道:“只玩一把?一把见输赢?” 傅红雪道:“是的!” 杜十七笑了:“好,就要这么样赌才痛快。” 他直起腰,全身的骨节立刻咯咯发响,一块块肌肉在衣下流窜不停。 这是十八年苦练的结果! 他身高八尺二寸,阔肩细腰,据说用一双手就可以扼断牛头。看着他的人,每一个眼睛里都不禁露出敬畏之色,就好像臣子看着他们的帝王。 八十张银票都已拿了出来,崭新的银票,苍白的手。 杜十七道:“你有多少?” 傅红雪道:“八万两。” 杜十七轻轻吹了声口哨,眼睛亮得就好像燃起了两盏灯,问道:“八万两赌一把?” 傅红雪道:“不论输赢,只赌一把。” 杜十七道:“只可惜我没有那么多。” 傅红雪道:“无妨。” 杜十七道:“无妨的意思,就是没有关系?” 傅红雪点点头。 杜十七笑了:“这些钱莫非是偷来的?所以你不在乎?” 傅红雪道:“不是偷来的,是买命的!” 杜十七道:“买谁的命?” 傅红雪道:“你的!” 杜十七脸上的笑容僵硬,旁边的人手已握紧拳头,有的握紧刀。 傅红雪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道:“我输了,这八万两给你;你输了,就跟我出去。” 杜十七道:“为什么要我出去?” 傅红雪道:“因为我不想在这里杀你。” 杜十七又笑了,笑得却已有些勉强:“你输了,还是要杀我?” 傅红雪道:“无论输赢,我都非杀你不可。” 杜十七道:“你的意思是说,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你,无论谁输谁赢,我们反正都要拼一次命的,只不过这里的人太多,而且都是我的人,所以你不愿在这里出手?” 傅红雪冷冷道:“我不想多杀人。” 杜十七笑道:“你好像很有把握能杀了我。” 傅红雪道:“没有把握,怎么会来?” 杜十七大笑。 傅红雪道:“八万两银子已经可以做很多事,你死了之后,你的朋友兄弟还是用得着的!” 忽然间,一把刀从后面砍过来,直砍他的后颈。 傅红雪没有动,杜十七却已抓住握刀的手。 “叮”的一响,尖刀落下,又是“咯”的一声,刀尖已被拗断。 杜十七沉下脸,厉声道:“这件事跟你们没关系,你们只准看,不准动。” 没有人敢动。 杜十七又笑了:“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你们先看我把他这八万两银子赢过来。” 他一把扯开衣襟,露出铜铁般的胸膛,道:“我们怎么赌?” 傅红雪道:“你说!” 杜十七道:“赌小牌九,一翻两瞪眼,最痛快。” 傅红雪道:“好。” 杜十七道:“还是用这副牌?” 傅红雪点点头。 杜十七眨了眨眼,道:“你知道我用这副牌已赢过几把?” 傅红雪摇摇头。 杜十七道:“我已连赢了十六把。用这副牌赌,我的手气特别好。” 傅红雪道:“再好的手气,也有转坏的时候。” 杜十七盯着他,道:“杀人你有把握,赌钱你也有?” 傅红雪淡淡道:“没有把握,怎么会赌?” 杜十七大笑:“这次你错了,赌钱这种事,连神仙都未必有把握,我以前也见过很多像你一样有把握的人,现在都已输得上吊。” 05 三十二张牌排成四行,一行八张。 杜十七推出了一行,道:“我们两个人对赌,上下两家是空门。” 傅红雪道:“我懂。” 杜十七道:“所以我们就不如赌四张。” 傅红雪道:“好。” 杜十七用两根手指推出了四张牌:“骰子掷出的是单,你拿第一副。” 傅红雪道:“牌是你洗的,骰子我来掷。” 杜十七道:“行。” 傅红雪拿起骰子,随随便便地掷了出去。 七点,单。 杜十七道:“我拿第二副。” 两张乌木牌九,“啪”地一合,再慢慢推开。 杜十七眼睛里露出光,嘴角露出了笑,他的兄弟也松了口气。 大家都看得出他手上拿的是副好牌。 傅红雪却冷冷道:“你输了。” 杜十七道:“你怎知道我输了?你知道我手上是什么牌?” 傅红雪道:“是一张天牌,一张人牌,天杠。” 杜十七吃惊地看着他,道:“你看过自己手上的牌没有?” 傅红雪摇摇头,道:“我用不着看,我的牌是对杂五。” 杜十七忍不住掀开他的牌,果然是杂五。 杂五对恰巧赢天杠。 杜十七怔住,每个人都怔住。 然后才是一阵骚动:“这小子有鬼,这小子认得牌。” 傅红雪冷笑道:“牌是谁的?” 杜十七道:“我的。” 傅红雪道:“我动过牌没有?” 杜十七道:“没有。” 傅红雪道:“那么我怎么会有鬼?” 杜十七叹了口气,苦笑道:“你没有鬼,我跟你走。” 又是一阵骚动。 握刀的又想动刀,握拳的又想动手。 杜十七厉声道:“赌钱我虽然输了,赌命我还没有输,你们吵什么?” 骚动立刻静了下来,没有人敢开口。 杜十七又笑了,笑得还是那么愉快:“其实你们都该知道,赌命我是绝不会输的。” 傅红雪道:“你有把握?” 杜十七微笑道:“就算我没有把握,可是我有九条命,你却只有一条。” 06 无星,无月,无灯。 黑暗的长巷,冷清清的长夜。 杜十七忽然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没有九条命,我根本连一条命都没有。” 傅红雪道:“哦?” 杜十七道:“我这条命已经是燕南飞的。” 傅红雪道:“你知道我是谁?” 杜十七点点头道:“我欠他一条命,他欠你一条,我可以替他还给你。” 他停下来,脸上还带着微笑:“我只希望你能让我明白一件事。” 傅红雪道:“什么事?” 杜十七道:“你怎么认得那些牌的?” 傅红雪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知不知道每个人手指都有指纹?” 杜十七道:“我知道,有的人手上是箕,有的人手上是箩。”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世上绝没有两个人的指纹是完全相同的?” 杜十七不知道。 这种事在那时根本没有人知道。 他苦笑道:“我很少去看别人的手,尤其是男人的手。” 傅红雪道:“就算你常常看,也看不出,这其间的分别本来就很小。” 杜十七道:“你看得出?” 傅红雪道:“就算是同一模子里烘出来的饼,我也能一眼看出它们的分别来。” 杜十七叹道:“这一定是天才。” 傅红雪淡淡道:“不错,是天才,只不过这种天才却是在连一点光都没有的密室中练出来的。” 杜十七道:“你练了多久?” 傅红雪道:“我只不过练了十七年,每天只不过练三五个时辰。” 杜十七道:“你拔刀也是这样练出来的?” 傅红雪道:“当你练眼力的时候,一定要不停地拔刀,否则就会睡着。” 杜十七苦笑道:“现在我总算明白‘天才’是什么意思了。” 天才的意思就是苦练,不停地苦练。 傅红雪道:“那副牌九是用木头做的,木头上也有木纹,每张牌上的木纹都不同。我已看你洗过两次牌,那三十二张牌我已没有一张不认得。” 杜十七道:“那手骰子掷出的若是双,你岂非还是输?” 傅红雪道:“那手骰子绝不会掷出双的。” 杜十七道:“为什么?” 傅红雪淡淡道:“因为掷骰子我也是天才。” 长巷已到了尽头,外面的道路更黑暗。 现在夜已很深。 傅红雪忽然掠上屋脊,最高的一层屋脊,附近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都在他眼底。 他杀人就不是给人看的,这一次更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杜十七终于也跟上来:“你究竟要我干什么?” 傅红雪道:“要你死!” 杜十七道:“真的要我死?” 傅红雪道:“现在你就已是个死人。” 杜十七不懂。 傅红雪道:“从现在开始,你至少要死一年。” 杜十七想了想,好像已有点懂了,却还是不太懂。 傅红雪道:“甚至连棺材我都已替你准备好,就在城外的乱葬岗上。” 杜十七眨了眨眼,道:“棺材里是不是还有些别的东西?” 傅红雪道:“还有三个人。” 杜十七道:“活人?” 傅红雪道:“可是有很多人都不想让他们活下去。” 杜十七道:“你是不是一定要让他们活下去?” 傅红雪点点头,道:“所以一定要替他们找个安全秘密的地方,绝不能让任何人找到他们。” 杜十七眼睛渐渐亮了:“然后我就把棺材抬回来,替自己风风光光地办件丧事。” 傅红雪道:“你一定要死,因为谁也不会想到要去找个死人追查他们的下落。” 杜十七道:“何况我又是死在你手里的,别人一定会认为这是跟胡昆的交换条件——你替他杀了我,他替你藏起那三个人。”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本是件很简单的事,只不过傅红雪做得很复杂而已。 傅红雪道:“我不能不特别小心,他们的手段实在太毒辣。” 杜十七道:“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 傅红雪道:“杨无忌、萧四无、公孙屠,还有一把天王斩鬼刀。” 他没有说出公子羽的名字,他不愿让杜十七太吃惊。 可是这四个人的名字,已经足够让一个有八个胆子的人吃惊了。 杜十七凝视着他,道:“他们要对付你,你当然也不会放过他们。” 傅红雪也不否认。 杜十七忽然叹了口气,道:“我并不怕他们,因为,我已是个死人,死人就用不着再怕任何人,可是你……” 傅红雪不否认。 杜十七道:“你将这里的事安排好,是不是就要去找他们?” 他看了看傅红雪,再看了看那柄漆黑的刀,忽然又笑了笑,道:“也许应该担心的并不是你,而是他们,一年后说不定也都变成了死人。” 傅红雪目光在远方,人也仿佛到了远方。 远方一片黑暗。 他紧紧握着他的刀。 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有时我也希望我能有九条命,要对付他们那些人,一条命实在太少了。” 07 荒凉的山谷,贫瘠的土地。 山村里只有十几户人家,山麓下一栋小屋有竹篱柴扉,还有几丛黄花。 杜十七远远地看着竹篱下的黄花,眼睛里仿佛充满了柔情。 到了这里,他好像已忽然变成了个纯朴的乡下人。 傅红雪心里仿佛也有很多感慨。 他刚从小屋出来,出来的时候卓玉贞和孩子都已睡着。 ——你们可以安心待在这里,绝不会有人找到这里来的。 ——你呢?你要走? ——我不走,我也要在这里住几天。 他一直很少说谎,可是这次说的却是谎话。 他不能不说谎话,因为他已不能不走,既然要走了,又何必再多留伤悲? 傅红雪轻轻叹息,道:“这是个好地方,能够在这里安安静静过一辈子,一定是有福气的人。” 杜十七勉强笑了笑,道:“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我本来也可以做个有福气的人。” 傅红雪道:“那么,你为什么要走?” 杜十七沉默着,过了很久,忽然问道:“你有没有看见那边竹篱下的小黄花?” 傅红雪点点头。 杜十七道:“那是个小女孩种的,一个眼睛大大、辫子长长的小女孩。” 傅红雪道:“现在她的人呢?” 杜十七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眼睛里的泪水,已替他说明了一切。 ——黄花仍在,种花的人却已不在了。 又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其实我早就应该到这里陪陪她的,这几年来,她一定很寂寞。” ——人死了之后,是不是也同样会寂寞? 傅红雪拿出了那沓银票,交给杜十七:“这是胡昆想用来买你这条命的,你们随便怎么花,都不必觉得抱歉。” 杜十七道:“你为什么不自己交给她?难道你现在就要走?” 傅红雪点点头。 杜十七道:“难道你不向她道别?” 傅红雪淡淡道:“既然要走,又何必道别?” 杜十七道:“你为她做了这么多事,她当然一定是你很亲的人,你至少也应该……” 傅红雪打断了他的话:“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你并不是我的亲人。” 杜十七道:“但我们是朋友。” 傅红雪冷冷道:“我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 夕阳西下,又是夕阳西下的时候。 傅红雪走到夕阳下,脚步还是没有停,却走得更慢了,就仿佛肩上已坠着一副很沉的担子。 ——他真的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杜十七看见他孤独的背影远去,忽然大声道:“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胡昆已死了,被人用一根绳子吊死在登仙楼的栏杆上。” 傅红雪没有回头:“是谁杀了他?” 杜十七道:“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我只知道杀他的人临走时留下两句话。” 那两句话是用鲜血留下来的——这是我第一次免费杀人,也是最后一次杀人。 夕阳更暗淡,傅红雪眼睛里却忽然有了光。 屠青终于放下了他的刀,屠刀。 这种人若是下了决心,就永远不会更改的。 ——可是我呢?我手里拿着的岂非也是把屠刀,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放下来? 傅红雪紧紧地握着他的刀,眼睛里的光又暗淡了。 他还不能放下这把刀。只要这世界上还有公孙屠那种人活着,他就不能放下这把刀! 绝不能! 第十六章天龙古刹 01 正午,阳光满天。 傅红雪从客栈里走出来的时候,只觉得精神抖擞,足以对付一切困难和危险。 他整整睡了一天,又在热水里泡了半个时辰,多日来的疲倦都已随着泥垢被冲洗干净。 近年来很少拔刀,他发觉用刀来解决问题,并不一定是最好的法子。 可是现在他的想法已改变,所以他必须振作起来。 因为杀人不但是件很奢侈的事,而且还需要足够的精神和体力。 现在他虽然还不知道那些人在哪里,可是他相信一定能找出些线索的。 02 郑杰是个樵夫,二十一岁,独身,住在山林间的一座小木屋里,每天只下山一次用干燥的柴木来换食盐、大米、肥肉和酒,偶尔也会到城门后那些阴暗的小巷中去找一次廉价的女人。 他砍来的柴总是卖给大路旁的茶馆,他的柴干燥而便宜,所以茶馆里的掌柜总是会留他喝碗茶再走,有时他也会自己花钱喝壶酒! 即使在喝了酒之后,他也很少开口,他并不是个多嘴的人。 可是这两天他却很喜欢说故事,一个同样的故事,他至少已说了二三十遍。 每次他开始说的时候,总要先强调:“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是我亲眼看见的,否则我也不会相信。” 故事发生在三天前的中午,从他看见树林里有刀光一闪的时候开始。 “你们一定做梦也想不到世上会有那样的刀,刀光只闪了一闪,一匹生龙活虎的好马,忽然就被砍成了两半。 “有个看来就像是花花大少般的年轻人,用的剑竟是鲜红的,就像是血一样,无论谁只要一碰到他那把剑立刻就得躺下。 “他还有个朋友,一张脸白得发青,白得像是透明的。 “这个人更可怕……” 同样的故事虽然已说了二三十遍,说的人还是说得津津有味,听的人也还听得津津有味。 可是这一次他居然没有说完就闭上了嘴,因为他忽然发现这个脸色发白的人站在他面前,一双眼睛正如刀锋般盯着他。 漆黑的刀,闪电般的刀光,乱箭般的血雨…… 郑杰只觉得胃部又在收缩抽搐,几乎又忍不住吐了出来。 他想溜,两条腿偏偏已发软。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忽然道:“说下去。” 郑杰勉强做出笑脸:“说……说什么?” 傅红雪道:“那天我走了之后,你又看见了什么事?” 郑杰擦了擦汗,道:“我看见了很多事,可是我全都没有看清楚。” 他并没有完全在说谎,当时他的确已经快被吓得晕了过去。 傅红雪想知道的也只有一件事:“那个用红剑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郑杰这次回答得很快:“他死了。” 傅红雪的手握紧,心下沉,全身都已冰冷,很久之后才能开口问:“他怎么会死的?是谁杀了他?” 郑杰道:“他本来不会死的,你赶着车走了之后,他替你挡住了那三个人,别人好像都不敢去碰他的剑,所以他也找个机会走了,走得可真快,简直就像一阵风一样。” 他嘴里在说话的时候,心里在想着当时的经过,脸上的表情也跟着有很多种不同的变化。 可是他说得很快,因为这故事他已说熟:“只可惜他刚蹿入道旁的树林,那道斩马的刀光,又忽然飞了出来,他虽然避开了第一刀,但是那个人第二刀又砍了下来,而且一刀比一刀快。” 他没有说下去,也不必说下去,因为结局大家都已知道! 前面是天王斩鬼刀,后面是公孙屠和萧四无,无论谁在那种情况下,结局都是一样的。 傅红雪沉默着,表面看来虽然平静,心里却好像有千军万马在冲刺践踏。 明月消沉,燕子飞去,也永不再回了。 他沉默了很久,才问道:“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郑杰道:“他看来简直就像是天神,就像是魔王一样,站在那里至少比任何人都高出一个头,耳朵上戴着金环,穿着身用兽皮做的衣服,手上提的那把刀,最少也有七八尺长。” 傅红雪道:“后来呢?” 郑杰道:“那个外号叫厨子的人,本来想把你那朋友斩碎了放在锅里煮的,可是本来在下棋的一个人却坚决反对,后来……” 他吐出口气,接着道:“后来他们就将你那朋友的尸体,交给了天龙古刹的和尚。” 傅红雪立刻问:“天龙古刹在哪里?” 郑杰道:“听说就在北门,可是我没有去过,很少人到那里去过!” 傅红雪道:“他们交给了哪个和尚?” 郑杰道:“天龙古刹里好像只有一个和尚,是个疯和尚,听说他……” 傅红雪道:“他怎么样?” 郑杰苦着脸,仿佛又将呕吐:“听说他不但疯,而且还喜欢吃肉,人肉。” 03 阳光如火焰,道路如洪炉。 傅红雪默默地走在洪炉上,没有流一滴汗,也没有流一滴泪。 他已只有血可流。 ——能够坐车的时候,我绝不走路,我讨厌走路! 他恰巧和燕南飞相反,能够走路的时候,他绝不坐车! 他好像故意要折磨自己的两条腿,因为这两条腿带给他太多不便和痛苦。 ——有时候我甚至在走路的时候都可以睡着。 现在他当然不会睡着,他的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却不是因为悲哀和愤怒造成的,而是由于疑惑和思索。 然后他就突然转回头,往来路! 他又想起了什么? 是不是他心里还有些想不通的事,一定要回去问那年轻的樵夫? 可是郑杰已不在那茶馆里。 “他刚走了。”茶馆的掌柜道,“这两天他总是在这里说那故事,总要坐到天黑以后才走,可是今天走得特别早。” 他对这脸色苍白的陌生人显然也有些畏惧,所以说话时特别小心,也说得特别详细:“而且他走得很匆忙,好像有什么急事要去做。” “他是从哪条路走的?” 掌柜指着对面一条长巷,脸上带着阿谀而淫猥的笑容:“那条巷子里有个他的老相好,好像是叫作小桃子,他一定是找她去了。” 阴暗肮脏的窄巷,沟渠里散发着恶臭,到处都堆着垃圾。 傅红雪却像是完全没有感觉。 他眼睛里发着光,握刀的手上青筋凸起,仿佛很兴奋,很激动。 他究竟想到了什么? 一扇破烂的木板门后,忽然闪出个戴着串茉莉花的女人。 花香,廉价脂粉,和巷子里的恶臭混合成一种低贱而罪恶的诱惑。 她故意将自己一张脂粉涂得很厚的脸,挨近傅红雪,一双手已悄悄过去,故意摩擦着傅红雪大腿根部的某点。 “里面有张床,又软又舒服,再加上我和一盆热水,只要两钱银子。” 她眯着眼,眼睛里露出了淫荡的笑意:“我只有十七岁,可是我的功夫好,比小桃子还好。” 她笑得很愉快,她认为这次交易已成功了。 因为这个男人的某一部分已有了变化。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发红,他不仅想呕吐,而且愤怒。在这么样一个低贱的女人面前,他竟然也不能控制自己生理上的欲望。 这是因为他已太久没有接触过女人?还是因为他本来就已很兴奋? ——无论哪一种兴奋,都很容易就会引发性的冲动。 戴着茉莉花的女人身子挨得更近了,一双手也动得更快。 傅红雪的手突然挥出,重重掴在她脸上,她的人也跌倒,撞到木板门,仰面跌在地上。 奇怪的是,她脸上并没有惊讶愤怒的表情,却露出种说不出的疲倦、悲哀和绝望。 这种侮辱她早已习惯了,她的愤怒早已麻木。令她悲哀的是,这次交易又没有成功。 今天的晚饭在哪里?一串茉莉花是填不饱肚子的。 傅红雪转过脸,不忍再看她,将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掏出来,用力掷在她面前。 “告诉我,小桃子在哪里?” “就在最后面靠右首的那一家。” 茉莉花已掉了,她爬在地上,捡着那些散碎的银子,根本不再看傅红雪一眼。 傅红雪已开始往前走,只走出几步,忽然弯下腰呕吐。 巷子里只有这扇门最光鲜体面,甚至连油漆都没有剥落。 看来小桃子非但功夫不错,生意也很不错。 门里静悄悄,没有声音。 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和一个生意不错的女人,在一间屋子里,怎么会如此安静? 门虽然上了闩,却并不牢固,做这种事的女人并不需要牢固的门闩。 就正如她们绝不需要一根牢固的裤带。 推开门,里面就是她们的客厅,也就是她们的卧房,墙壁好像还是刚粉刷过的,挂满了各式各样令人意想不到的图片。 一大把已枯萎了的山茶花插在桌上的茶壶里,茶壶旁摆着半碗吃剩下的猪腰面。 吃腰补腰,这种女人也并不是不注意补养自己身体的。身体就是她们的本钱,尤其是腰。 除了一张铺着大红绣花被的木板床之外,屋子里最奢华的一件东西就是摆在床头上的神龛,那精致的雕刻、高贵的黄幔,恰巧和四壁那些淫猥低劣的图片形成一种极强烈的对比。 她为什么要将神龛放在床头? 难道她要这些神祇亲眼看到人类的卑贱和痛苦?看着她出卖自己,再看着她死。 小桃子已死了,和郑杰一起死在床上,鲜血将那床大红绣花被染得更红。 血是从颈子后面的大血管里流出来的,一刀就已致命。 杀人的不但有把快刀,而且还有极丰富的经验。 傅红雪也并不惊讶,难道这件事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一个平时并不多嘴的人,怎么会整天在茶馆说故事?连柴都不砍了。 ——他喝酒,吃肉,而且嫖女人,当然不会有积蓄。 ——那么他两天不工作之后,怎么会有钱来找小桃子? ——而且那故事他说得太熟,太精彩,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能完全配合,就好像早已习惯了很久。 从这些线索推理出的结论已很明显! ——他故意留在人最多的茶馆里不停地说故事,为的就是傅红雪去找他。 ——公孙屠他们给了他一笔钱,要他说谎,说给傅红雪听。 ——所以现在他们又杀了他灭口。 只不过这些推论纵然完全正确,却仍然还有些问题存在! ——他说的那故事中,究竟有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谎话?他们为什么要说那些谎话?是为了要替杀死燕南飞的真凶掩饰?还是为了要让傅红雪到天龙古刹? 傅红雪不能确定。可是他已下了决心,就算天龙古刹是个杀人的陷阱,他也非去不可。 就在这时,血泊中那赤裸的女人突然飞身而起,从枕下抽出一把刀,直刺他的胸膛。 后面的衣柜里,也有个人蹿了出来,掌中一柄银枪毒蛇般地刺向他的背。 这是绝对出人意料的一招。 郑杰真的死了,没有人会想到死在他身旁的女人还活着。 也没有人去注意一个赤裸倒卧在血泊中的低贱女人。 更没有人能想到这女人的出手不但狠毒准确,而且快如闪电。 傅红雪没有动,也没有拔刀,他根本用不着招架闪避。 就在这一刹那间,门外突然有刀光一闪,擦着那银枪刺客的右颈飞过,钉在那赤裸女人的咽喉上。 鲜血箭一般从男人的右颈后飙出来,女人的身子刚掠起,又倒下。 刀光只一闪,就夺去了两个人的性命魂魄。 鲜血雨点般洒落。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身,就看见了萧四无。 他手里还有一把刀,这次他没有修指甲,只是冷冷地看着傅红雪。 傅红雪冷冷道:“一刀两命,好刀!” 萧四无道:“真的好?” 傅红雪道:“好!” 萧四无转身走了两步,忽又回头,道:“你当然看得出我并不是要杀你。” 傅红雪道:“哦?” 萧四无道:“我只不过想要你再看看我的刀。” 傅红雪道:“现在我已看过!” 萧四无道:“你已看过我三次出手,还有两次是对你而发的,对于我的出手,世上已没有别人能比你更清楚。” 傅红雪道:“很可能。” 萧四无道:“叶开是你的朋友,你当然也看过他出手。” 傅红雪承认。 他当然看过,而且不止一次。 萧四无道:“现在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你若不愿告诉我,我也不怪你。” 傅红雪道:“你问。” 萧四无道:“我的飞刀究竟有哪一点比不上叶开?”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出手暗算我两次,第一次虽尽全力,却在出手前就已发声示警;第二次虽未出声,出手时却留了两分力。” 萧四无也不否认。 傅红雪说道:“这只因为你自己心里也知道不该杀我的,你根本没有非杀我不可的理由,所以你出手时,就缺少了一种无坚不摧的正气。” 他慢慢地接道:“叶开要杀的,却都是非杀不可的人,所以他比你强!” 萧四无道:“就只这一点?” 傅红雪道:“这一点就已足够,你就已永远比不上他!” 萧四无也沉默了很久,忽然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傅红雪并没有回头。 走出一段路,萧四无忽又回头,大声道:“你看着,总有一天我会比他强的,等到那一天,我一定要杀了你。” 傅红雪淡淡道:“我一定等着你。” 04 若要杀人,百无禁忌。 这一次傅红雪是不是也该杀了萧四无的? ——你这次不杀他,下次只怕就要死在他刀下。 这次傅红雪又没有出手,但是他并不后悔,因为他已放下了一把种子,放在萧四无的心里。 是正义的种子。 他知道这些种子总有一天会开花结果的。 走出窄巷时,那十七岁的小女人又在鬓角插上了那串茉莉花,站在门口,偷偷地看着傅红雪,显得有点害怕,又有点好奇。 从来也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给她几十两银子,这个脸色苍白的跛子一定是个怪人。 傅红雪虽然不愿再看到她,却还是难免看了一眼。 等他走到巷口,她忽然大声道:“你打我,就表示你喜欢我,我知道你以后一定还会来找我的。” 她的声音更大:“我一定等着你。” 05 天龙古刹就是大天龙寺,本是个香火鼎盛的地方,谁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忽然冷落下来的,可是关于这方面的传说却很多。 流传最广的一种传说是:这外貌庄严的古刹,其实却是个淫窟,进香拜佛的美貌妇女,常常会被掳入庙里的机关密室中去,不从的就被活活打死。 所以每到无星无月的晚上,附近就会有她们的孤魂冤鬼出现。 至于这庙里是不是真的有机关密室?究竟有多少良家妇女被奸淫污辱?谁也不能确定,因为谁也没有亲眼看见过! 可是自从这种流言一起,到这来进香的人就渐渐少了。 一个人若是相信只用一点香油钱就可以换取四季的平安多福,对于流言的真假,当然也就不会去研究得很仔细。 古刹外是一片茂密的丛林,虽然在春天,落叶也堆得很厚。 本来那条直达庙门的小路,早已被落叶荒草掩没,就算是来过多次的人,一走入这阴暗的树林,也很难辨认路途。 傅红雪连一次都没有来过! 从他现在站着的地方看去,四周都是巨大的树木,几乎完全都是一模一样的。 他根本分不出要往哪个方向走才正确。 正在犹豫间,落叶上已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一个眉清目秀、清雅如鹤的僧人,踏着落叶施然而来,一身飘逸的月白僧衣上,点尘不染。 他的年纪虽不大,看来却无疑是个修为极深的高僧。 傅红雪虽然并不是个虔诚的佛徒,对于高僧和名士却同样尊敬。 “大师往何处去?” “从来处来,当然是往去处去。” 僧人重眉敛目,双手合十,根本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傅红雪却还是不肯放弃问路的机会,现在已没有时间容他走错路。 “大师可知道天龙古刹往哪里走?” “你跟我来。” 僧人的步履安详而缓慢,看来这条路就算是通往西天的,他也绝不会走快一步。 傅红雪只有慢慢地在后面跟着! 天色更暗了,他们终于来到一座小小的六角亭前,亭外的栏杆朱红漆已剥落,亭内放有一张琴、一局棋、一壶酒、一副笔墨,还有个红泥小火炉。 在这幽静的树林里,抚琴下棋,吟诗煮酒,高僧正如名士,总是雅兴不浅的。 傅红雪虽然从来也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对于别人这种高尚的嗜好,也同样尊敬。 清雅如鹤的高僧,已走入小亭,拾起一枚棋子,凝视着,眼睛里带着思索的表情,仿佛正在考虑着,不知应该怎么走这一步棋。 于是他将这枚棋子,慢慢地放进嘴里,“咕嘟”一声,吞了下去。 然后又将那张琴劈碎,塞入火炉里,点起一把火,将壶里的酒倒出来洗脚,却将石砚中的墨汁倒入壶里,摆到火上去煮,再将棋盘捧起来,不停地敲打,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竟像是觉得这种声音,远比琴声悦耳动听。 傅红雪看得怔住。 ——这修为高深的高僧,难道竟是个疯和尚? 傅红雪又怔住。 ——那和尚不但疯,而且喜欢吃肉,人肉。 僧人上上下下地看着他,好像正在打量他身上有几斤可吃的肉。 傅红雪却还是不能相信。 “你真的是个疯和尚?” “疯就是不疯,不疯就是疯。”僧人嘻嘻地笑着,“也许真正疯的不是我,是你。” “是我?” “你若不疯,为什么要去送死?” 傅红雪的手握紧,道:“你知道我是谁?知道我要到哪里去?” 僧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忽然仰面向天,喃喃道:“完了完了,千年的古刹就要倒塌,人海中到处血腥,你叫和尚到哪里去?” 他忽然提起炉上的酒壶,对着口往嘴里倒,墨汁从嘴角流出来,玷污了他一尘不染的月白僧衣。 他忽然跪到地上,放声痛哭起来,指着西方大声道:“你要去死,就赶快去吧,有时活着的确还没有死了的好。” 就在这时,西方忽然有钟声响起! 只有古刹的千年铜钟,才能敲得出如此清脆响亮的钟声。 古刹中若只有一个疯和尚,敲钟的人是谁? 痛哭着的僧人忽然又跳起来,眼睛里充满了惊吓与恐惧。 “这是丧钟。”他大叫着道,“丧钟一响,就一定有人要死的!” 他跳起来用酒壶去掷傅红雪,接着道:“你若不死,别人就要死了,你为什么还不赶快去死?” 傅红雪看着他,淡淡道:“我去。” 第十七章丧钟 01 钟声停了,余音犹在。傅红雪已到了天龙古刹的大门外。 暗灰色的古老建筑虽已陈旧,却依稀仍可想见昔日的庄严宏大。院子里一座巨大的千斤鼎上铜绿斑斑,石阶上也长满青苔,虽然显得有些凄凉冷落,可是雄伟的大殿仍然屹立如山,廊间的庭柱也壮如虎腰。 这已历尽沧桑的古刹,怎么会突然倒塌? “疯和尚说的当然是疯话。” 大殿里供奉的神祇,久已未享人间肉食香火,却还是高高在上,俯视着人类的悲痛和愚昧。殿角已结起蛛网,破旧的神幔在风中飘荡,听不见人声,也看不见人影。 那敲钟的人呢? 傅红雪默默地站在神前,心里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忽然想跪下去,跪在这镀金已剥落的佛像前,祈求平安——为卓玉贞和她的孩子们祈求平安。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变得如此虔诚,可是他并没有跪下去,因为就在这时,大殿外突然传来“哧”一声响。 他转过头,就看见外面有一道惊虹厉电般的刀光飞舞闪动。刀光过处,那粗如虎腰的庭柱立刻被砍断,只听哧哧之声不绝于耳,山岳般屹立的大殿突然开始摇动。 他抬起头,立刻又发现殿上那巨大的梁木已往下倾斜。 那疯和尚说的并不是疯话!飞舞的刀光绕着大殿闪过,这屹立千年的古刹竟真的已将倒塌! 那究竟是柄什么样的刀?竟有如此可怕的威力! 傅红雪紧紧握着他的刀! 这柄刀本是天下无双的利器,可是这柄刀也绝没有如此可怕的威力! “轰”的一声震动,大殿已倒塌了一角。 可是傅红雪并没有倒下去。山可崩,地可裂,有些人却永远不倒的。 大殿又倒塌了一角,瓦砾尘土纷飞,梁上的燕子早已飞了出去。 傅红雪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站着! 外面不但有那柄足以令神怒鬼怨的天王斩鬼刀在等着他,还不知有多少令人无法预测的杀机! 他忽然冷笑。 “苗斩鬼,你的刀是把好刀,你的人却是个鼠辈,你为什么不敢和我正面相对,决一死战,却只敢在背后弄鬼?” 刀光消失,大殿外却有人也在冷笑:“只要你不死,到后院来见我。” 这斩鬼的天王笑声竟如鬼哭,一字字接着道:“我一定等着你!” 02 “我一定等着你。” 同样的一句话,同样的六个字,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就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 此时此刻,傅红雪竟忽然想起了那个戴着茉莉花的女人,想起了她倒在地上,那种充满了痛苦、悲伤和绝望的眼色。 她也是人。无论什么样的人,都不会自己愿意受那种污辱的。 她这一生,岂非永远都像是处于一所摇摇欲倒的屋子里,前面无路可进,后面也无路可退,只有等着瓦砾尘土压下来,压在她身上。 傅红雪的手紧握,忽然开始向外走,他走得很慢,走路的姿态看来还是那么痛苦丑恶。可是他既然开始往外走了,就绝不会停下来。 门户已倒塌。飞扬的尘土,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从断木瓦砾间慢慢地走了过去。 又是天崩地裂般一声震动,大殿的中央已塌落了下来。 瓦砾碎木,急箭般打在他背后。 他没有回头,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这不但要有惊人的镇定之力,还得要有绝对处变不惊的勇气!就因为他能镇定,就因为他有勇气,所以他避开了第一次杀机。 他刚刚一脚跨出大殿的门槛,外面就至少有五十件暗器闪电般打了过来。 如果他吃惊回头,如果他精神崩溃,他就要倒下去。 像这座雄伟的殿堂一样倒下去。 ——勇气和信心,就是人的柱子,支持着人类长存。 ——只要这两根柱子不断,人类就永远不会灭亡! 暗器刚刚被击落,就有两道寒光惊虹般交剪飞来,是一柄剑、一把钩! 傅红雪的刀已出鞘,刀光斜削,他的人已蹿出。 他不敢停止回头,他不知道那里还有多少致命的埋伏。 院子里的铜鼎犹在,他瘦削的身子就像是标枪般飞出,落在铜鼎后。 一阵风吹来,他觉得冷如刀割,割在他肩头,低下头,才发现肩上已被割破条四寸长的伤口。那一剑一钩来势之迅急凶险,若非身历其境,绝对没有人能想象。 他肩上在流血,刀锋也在流血。刀锋上的血是谁的? 那把钩,当然是公孙屠的鹰喙,剑却绝不是杨无忌的松纹古剑。 这柄剑远比杨无忌更快、更准、更可怕,何况杨无忌握剑的手已被砍断了。 傅红雪肩上的伤是剑伤,他的刀伤了谁? 大殿几乎已完全倒塌,他转身去看时,已看不见人影。 一击不中,全身而退!这不但是星宿海的规矩,也是老江湖们遵守不渝的原则! 可是那把天王斩鬼刀为什么不再出现了呢?他第一击腰斩奔马,第二击摧毁了大殿,他为什么不向傅红雪出手?他是不是真的会在后院等着傅红雪? 03 后院中清雅幽静,却还是看不见人影,一片青翠的桑木林中,有人曼声轻歌,歌曲温柔委婉,令人黯然魂销。 林中有三间明轩,门窗都是敞开着的。 走进树林,就可以看见一个天神般的巨人,箕踞在临窗的一张胡床上,披头乱发,用一根金带束住,身上披着件绣金的坎肩,腰下却系着条虎皮战裙,一双豹眼炯炯有光,一身古铜色的皮肤也在闪闪生光,看来就像是太古洪荒时开天辟地的巨人,又像是波斯神话中不败的战神。 四个轻衫高髻的女人,环伺在他的身旁:一个手捧金杯,坐在他膝上,一个为他梳头,一个在为他脱靴,还有一个正远远地坐在窗下,曼声低唱。 她们正是那天和鬼外婆同乘一辆板车而来的,她们虽然都已不再年轻,却别有一种成熟的妇人风韵。 ——若不是成熟的妇人,又怎么能承受这健壮的巨人? 屋角燃着一炉香,矮几上摆着一柄刀,刀柄长一尺三寸,刀锋长七尺九寸,华丽的鲨鱼皮刀鞘上,缀满了耀眼的珠宝。 这柄刀就是天王斩鬼刀?这个人就是苗天王? 傅红雪踏着落叶,慢慢地走过去。 他已看见了这个人;他的脸上虽然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可是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已绷紧。 力能摧殿堂、腰斩奔马的刀,本只有在神话中才能寻找,可是现在却偏偏已在他眼前出现了。 窗下轻歌的女人,只回眸看了他一眼,歌声依然如旧,听来却更凄凉。 手捧金杯的女人忽然叹息一声,道:“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偏要来送死。” 梳头的女人冷冷道:“因为他就算活着,一定也不好过!” 脱靴的女人却吃吃地笑了起来,道:“我喜欢看杀人。” 梳头的女人道:“杀这个人却未必好看。” 脱靴的女人道:“为什么?” 梳头的女人道:“看他的脸色,这个人可能连一点血都没有。” 手捧金杯的女人道:“就算有,也一定是冰的。” 脱靴的女人还在笑:“冷的血总比没有血好,我只希望他有一点血就够了,我一向都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人。” 傅红雪已走到窗口,停下来,她们说的话,他好像连一个字都没听见。 他真的连一个字都没听见。 因为他所有的精神力量,都已集中在这天神般的巨人身上。 他忽然问:“苗天王?” 苗天王已伸出了巨大的手掌,握住了摆在矮几上的那柄刀。 傅红雪道:“这就是天王斩鬼刀?” 苗天王冷冷道:“有时斩鬼,有时杀人。只要刀一出鞘,无论是人是鬼,都必将死在刀下。” 傅红雪道:“很好。” 苗天王豹眼中露出了惊讶之色:“很好?” 傅红雪道:“你的刀已在手,我的人已在刀下,这难道还不好?” 苗天王笑了:“很好,的确很好。” 傅红雪道:“只可惜我还没有死。” 苗天王道:“生死本是一瞬间的事,我不急,你急什么?” 傅红雪闭了嘴。 刀柄上缠着紫绸,就像是血已凝结时那种颜色。 苗天王的手轻抚刀柄,悠然道:“你是不是在等着我拔刀?” 傅红雪点点头。 苗天王道:“江湖传言,都说你的刀是柄天下无双的快刀!” 傅红雪不否认。 苗天王道:“你为什么不先拔刀?” 傅红雪道:“因为我要看看你的刀。” ——我若先拔刀,你的刀只怕就永远无机会出鞘了。 这句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可是他的意思已很明显。 苗天王忽然大笑,霍然站起,膝上的女人立刻滚下了胡床。 他站着时身高九尺开外,腰粗不可抱,更显得威风凛凛。 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配用这样的刀。 傅红雪站在他面前,就好像雄狮面前一条黑色豹子。 雄狮虽然威风可怕,豹子却绝不退缩。 苗天王笑声不绝,道:“你一定要让我先拔刀?” 傅红雪点点头。 苗天王道:“你不后悔?” 傅红雪冷笑。 就在这时,一道厉电般的刀光,已凌空向他急冲了下来! 苗天王的手还握着刀柄,刀锋还留在那镶满珠玉的皮鞘里。他没有拔刀!刀光是从傅红雪身后飞出的,就像是晴空中忽然打下一道霹雳闪电。傅红雪已全神贯注在面前这个巨人身上,怎么想得到刀光竟会从身后劈下。 窗下轻歌的女人,歌声虽仍未停,却已悄悄地闭上眼睛。 她看过这一闪刀光的威力——刀光过处,血肉横飞。 她已看过太多次,已不忍再看!她显然并不是真的喜欢看杀人。 可是这一闪刀光劈下时,并没有横飞血肉。 傅红雪的身子忽然斜斜飞出,恰巧从刀光边缘掠过,他的刀也已出鞘,反手一刀,向后掠出。 他已算准了部位,这一刀削出,正在后面拿刀的这个人下腹双膝之间,他的计算从未错误。他的刀从来没有失手过! 可是他一刀削出,也没有看见血,只听见“哧”一声响,那不是骨头斩断的声音,却像是竹木拗断声。 九尺长的天王斩鬼刀一刀斩空,刀尖点地,惊虹般飞了出去,惊虹般的刀光中,仿佛有条短小的人影,带着凄厉的笑声飞入桑林! 笑声和人影都不见了,地上却多了两截被削断了的木棍。 ——难道这就是那个人的两条腿? ——难道那个人是踩着高跷来的? 傅红雪转过身,刀已入鞘。 天神般的巨人已倒了下去,倒在胡床上,刚才的威风和神气已全都不见了,这不败的战神,难道竟只不过是个纸扎的傀儡? 傅红雪盯着他,道:“那个人是谁?” 巨人道:“苗天王,他才是真的苗天王。” 傅红雪道:“你呢?” 巨人道:“我只不过是他的傀儡,摆出来做样子给别人看的傀儡,就像是这把刀。” 他拔出了他的刀。 缀满珠玉的华丽刀鞘中,装着的竟是把涂着银粉的木刀,这实在是件很荒谬的事,只有疯了才会做出这种事。 傅红雪忍不住问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巨人垂下头。 捧着金杯的女人不停地往杯中倒酒,自己倒,自己喝。 窗下的女人歌声忽然停顿,大声道:“他们不敢告诉你,我告诉你。” 她的歌声清悦优美,可是,现在说话的声音却已因悲愤而嘶哑:“他根本不是个男人,却拼命幻想自己是个能同时让四个老婆满足的大丈夫,他只有三尺八寸,却拼命幻想自己是个天神般的巨人,他做这种事,只因为他根本就是疯子。” 捧着金杯的女人忽然拍手大笑:“好,骂得好,骂得好极了。” 她在笑,可是她的脸也已因痛苦而扭曲:“你为什么不索性让这个姓傅的看看,我们那伟大的丈夫是怎么满足我们的?” 脱靴的女人忽然撕开了衣襟,雪白的胸膛上到处都是鞭笞的痕迹。 “他就是这么满足我们的!”她的笑比哭更凄凉,“我一向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人,我简直满足得要命。” 傅红雪默默地转过身,默默地走了出去。他不忍再看,也不忍再听。 他忽然又想起了那个戴着茉莉花的女孩子,她们都是一样的,一样被摧残,被蹂躏。 在男人们的眼中,她们都是不要脸的女人。 ——她们不要脸,是不是只因为她们在忍受着男人的蹂躏? ——无论多疯狂的蹂躏,都不能不忍受,因为她们根本不能反抗,也无处逃避,这难道就是不要脸?就是无耻? 女人们在呼喊:“你为什么不救救我们?为什么不带我们走?” 傅红雪没有回头。 他并不是不想救她们,可是他完全无能为力,她们的问题,本就是任何人都无法解决的。 ——这世上只要有那些“很要脸”的男人存在,就一定会有她们这些“不要脸”的女人。 这才是根本的问题,这问题才是永远无法解决的。 傅红雪没有回头,只因为他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他知道唯一解救她们的法子,并不是带她们走,只有杀了苗天王,她们才能真正得到解脱。 地上有新近断落的枝叶,是被刀锋削断的,是天王斩鬼刀的刀锋。 他沿着这些痕迹追了上去。 苗天王也许早已走远了,他追的并不是苗天王这个人,而是一个目标。他知道自己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永远不会放弃这个目标的! 现在他已明白,燕南飞为什么一定要杀公子羽。 他们要杀的并不是某一个人,而是这个人所代表的那种罪恶和暴力。 穿过桑林,走出后院,一个人正站在大殿的瓦砾间,看着他痴痴地笑。 “连千年的古刹都已倒塌了,你为什么还没有死?你还等什么?” 他月白的僧衣上墨汁淋漓,手里却拈着朵刚开放的鲜花。 一朵新鲜纯洁的小花。 一朵小小的黄花。 ——山麓下一栋小屋有竹篱柴扉,还有几丛黄花。 ——那是个小女孩种的,一个眼睛大大,辫子长长的小女孩。 傅红雪的心沉了下去,瞳孔突然收缩,握刀的手也握得更紧。 “这朵花是从哪里来的?” “人是从来处来的,花当然也是从来处来的!” 疯和尚还在痴痴地笑,忽然将手里的花抛给了傅红雪。 “你先看看这朵花是什么花。” “我看不出。” “这是朵伤心别离花。” “世上哪里有这种花?”傅红雪拈花的手冰冷。 “有的,这世上既然有人伤心,有人别离,怎么会没有伤心别离花?” 疯和尚已不再笑,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哀伤:“这世上既然有伤心别离花,沾着它的人当然就难免要伤心别离。” 傅红雪用两根手指拈着花枝,他的手没有动,这里也没有风。 可是花瓣却忽然一片片飘落,花枝也枯了。 这双手本是他拔刀的手,这双手的力量,足以摧毁一切生命。 疯和尚的哀伤更浓:“花从来处来,已往去处去。人呢?为何还不回去?” 傅红雪道:“回到哪里去?” 疯和尚道:“从哪里来的,就该回到哪里去,现在回去,也许还来得及。” 傅红雪道:“来得及做什么?” 疯和尚道:“你要做什么,我怎么知道?” 傅红雪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疯和尚道:“我只不过是个疯和尚,只不过偶然拾起了一朵小花而已!” 他忽然挥手,大喝道:“去,快去做你的事,莫来烦和尚,和尚要清静。” 和尚已坐下,趺坐在瓦砾间,转眼就已入定。 古刹的殿堂虽然已毁了,他心里的殿堂还是完好无恙的,那就像是蜗牛的壳,风雨来临时,他立刻就可以躲进去。 他是不是能看得出现在风雨已将来临? 04 夕阳满天,没有风雨。风雨在人们的心里,在傅红雪的心里。 ——这朵黄花是不是从竹篱上摘来的?为什么要叫作伤心别离花? ——谁伤心?谁别离? 傅红雪不能问,不敢问,就算问也一定问不出来。 想知道这答案只有一个法子。 他用尽全力赶回去。 ——现在回去,只怕还来得及。 可是他赶回去时,已来不及了。 竹篱下的黄花已完全不见,连一朵都没有剩下来,人也已不见了。 桌上还剩着三样小菜、一锅粥、两副碗筷,粥还是温的! 床单上孩子的尿也还没有干透。 人呢? “卓玉贞,杜十七!” 傅红雪放声大呼,没有回应。 ——是卓玉贞背弃了他?还是杜十七出卖了他们? 傅红雪仰首向天,问天,天不应;问星,星无语;问明月,明月早已沉寂。他要到什么地方才能找到他们?到什么地方才能躲过这一场风雨? 夜色深沉,黑暗中突然传来“笃、笃、笃”几声响,忽然有一道闪电亮起! 不是闪电,是刀光。刀光闪动中,隐约可以看见一条比树梢还高的人影。 人影与刀光同时飞来,竟是个畸形的侏儒,踩着根一丈长的竹竿,手里挥舞着一柄九尺长的刀。 天王斩鬼刀。 刀光一闪,斩破竹篱,急斩傅红雪的头颅。 傅红雪退出八尺。 刀光又一斩,屋檐碎裂,天王斩鬼刀的威力,如雷霆霹雳,横刀再斩傅红雪,眨眼间已斩下了七刀。 傅红雪再退。他只有退,因为他既不能招架,也无法反击,他一定要凌空掠起一丈,他的刀才能接触到竹竿上的苗天王。可是他整个人都已在天王斩鬼刀的威力笼罩下。 苗天王双手握刀,一刀接着一刀,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只不过就真的是雷霆霹雳,也有间歇的时候,就真的是天将战神,力量也会用竭。 傅红雪一连避开了七七四十九刀,身子突然从刀光中蹿起。 他的刀也已出鞘。 天王斩鬼刀太长,一寸长一寸强,可是刀锋只能及远,等到对方抡攻进来时,就无法自救。 他看出了苗天王这一点致命的弱点,他的刀已攻入了苗天王的心脏。 谁知就在这时,苗天王脚下踩着的两根竹竿突然断成了十余节! 他的人忽然凌空落了下去,天王斩鬼刀也已撒手,却反手抽出了另一柄刀。 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刀,跟着身子下落之势,急划傅红雪的胸腹。 傅红雪这必胜的一招,反而造成了自己致命的破绽。 ——虎豹蹿起扑人时,有经验的猎人往往会闪入它们的腹中,举刀划破它们的胸腹。 傅红雪现在的情况就像是一条已凌空蹿起的虎豹,猎人的刀已到了他的腹下。 他甚至已可感觉到,冰冷的刀锋已划破了他的衣服。 苗天王也已算准了他绝对避不开这一刀。这不是天王斩鬼刀,却是杀人的刀。 他全身的力量都已集中在这柄刀上,但是他的力量却忽然消失了,所有的力量都消失了,就像是皮囊中的气忽然一下子被抽空。他的刀明明可以刺入傅红雪的胸腹,却偏偏无力刺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他想不通,死也想不通! 他看见了血,却不是傅红雪的血,血是从哪里来的?他也想不通! 直到这时,他才忽然感觉到咽喉上有一阵无法形容的寒意,就好像咽喉已被割开了。 可是他不信。 他绝不相信刚才那刀光一闪,就已割破了他的咽喉,他死也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快的刀。 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见这柄刀。 傅红雪也倒了下去,倒在竹篱下,天地间又恢复了原来的和平与静寂。 他忽然觉得说不出的疲倦。刚才的事,虽然在一瞬间就已过去,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所有的力量都似已用尽了。 ——生与死的距离,本就在一线之间。 直到现在,他才能完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刚才他距离死亡实在已太近,这一战只是他平生未遇的恶战。 群星满天,血已干了,苗天王的血,不是他的! 可是他仿佛也有种血已流干的感觉,现在苗天王若是还能挥刀,他一定无法抵抗。 他甚至觉得就算有个孩子提着把锈刀来,也同样可以杀了他。 幸好死人不能挥刀,如此深夜,这幽僻的山区也不会有人来。 他闭上眼睛,希望能小睡片刻,有了清醒的头脑,才能行动思想。 谁知这时却偏偏有人来了。 05 黑暗中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缓慢而稳定的脚步声中,仿佛带着种奇异的韵律。 只有一个对自己所做的事觉得很有把握的人,走路时才会带着这种韵律。 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来的?来做什么? 傅红雪静静地听着,心里忽然也有了种奇异的感觉! 这脚步声的韵律,竟和那深山古刹中的钟声完全一样。 那是丧钟。 这脚步声的韵律中,竟仿佛也充满了杀机。 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