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外公的故事-《梦里乡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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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国才笑道:“好吃是好吃,就是少了点。”
宁昌松接口道:“没事,鱼不用拔毛,就算只有一条这汤都是鲜的。”
众人笑了,宁仁勤举碗相邀:“来,喝一口。”大家又抿了一口酒。
这时,宁义看到三个大人喝酒的神态有滋有味,忍不住问了一句:“爷爷,你们喝酒感到很香吗?”
宁昌松笑道:“是啊,爷爷就好这一口。”顿了一下,又道:“其实我小时也不爱酒,只是到东北那几年,有时喝点酒是为了御寒,后来慢慢就上瘾了。”
宁义好奇道:“东北在哪里?爷爷。”
宁昌松道:“东北在中国大陆的东北方,有三个省。”
宁义追问道:“你去那里干什么?”
宁昌松道:“爷爷当年去东北是参军。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听唱过吗?”宁昌松幽默地唱了一下。
宁义摇了摇头,道:“没听过,是什么意思嘛?”
宁昌松道:“爷爷当年参加志愿军,到朝鲜上战场。”
吴国才问道:“亲家公,你得打仗吗?”
宁昌松道:“没有,我们应该是最后一批,当到朝鲜时战争已经结束,我们只是收拾残局。”
吴国才道:“哦,没有就好。”
宁昌松道:“是啊,当年血气方刚时从不考虑生啊死啊这些问题,现今回想起来没遇上战斗实在是万分侥幸。说来也不怕你们见笑,当年招兵的军官根本看不上我,嫌我瘦弱。我从家里赶了近百里路才到县城,趁接兵的不注意,就混进新兵堆里,一直坐车到贵阳才被发现,最后人家感动了,我才得去。”
吴国才道:“亲家公,你是不让去还偏要去。我呢,不想去还要被逼着去。”
“你也参军过吗,外公?”宁义有点兴奋。
吴国才就说,他当年进入的是国民党部队,叫吃粮子,就是被抓壮丁。这事说来话长。他小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七岁时便有热心人介绍到二十里外一个有钱人家放牛混饭。当时放几头牛跑了很远,脚上穿的草鞋就容易烂,几乎每天换一双。他就白天放牛,晚上用稻草来编织草鞋。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他整整放了六年的牛,虽然得不到钱,但却能吃饱饭,身体长得高大结实。十三岁回到家后,开始学会犁田了。这个时候,他感到浑身是劲,家里家外的活路做起来得心应手,只可惜父辈置下的田土太少了,难以敷住嘴巴。十五岁时,本家的一个堂哥就过来说,在一百里外的地方人烟稀少,只要给当地人开垦田土便可五五分成,以后有一半的田土就是开垦者的了。他就和堂哥跑过去看,确实有这么回事。他就跑过去给一个有钱人家开垦荒地,干了八年,分下来的田土比老家多出两倍。他还在这个地方打得三间土房,割龙须草盖起,然后回家接父母和唯一的弟弟国远一起到新家生活。在后面的三年间,他们一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也相安无事。一九四八年初,当地村保长点名要他去吃粮子。他就只有跟着人家走了。走了几天几夜,到了广西南丹,在那里集训了一段时间,后来就拉他们去打仗。他开始有些害怕,但监战官在后面用枪指着他们,谁一不小心就会被当场击毙。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这时候看到好多活生生的人在身边被打死,人就红了眼不顾后果。有一次,一颗子弹从他的棉裤裆穿过,幸好没擦着肉,战后才发现,他着实被吓了一跳。要说在枪林弹雨中让人害怕的话,那么在行军途中看到当官的残暴更是让人寒透心。他们从广西往贵州惠水赶了五天五夜的急行军,那会儿已经入冬,北风呼啸,路途中有些士兵受不了,当场晕倒在地。这时有一个当官的,长着一对鹰眼,拿起一个铁叉猛扎士兵后脑勺,看人死了就几大脚踢往路边。一路上不知他扎死多少人。他那双圆溜溜的鹰眼相当恶毒,吴国才现在想起都觉得后怕。部队行军到惠水后,他也生病了,不知怎么的两眼一到黄昏就看不见东西。他这时就暗自庆幸不是在行军路上,要不然早就没命了。驻军后,他便去医院看病,遇上一位老医师,问他身上有没有钱,他就说有几块银元,老医生让他去买新鲜的猪肝来煮个半生不熟就吃,会好的。他依言照做,果然用一个星期就好了。眼睛治好后,他想起一路走过来的情形,就愈发感到这部队不是人待的地方,这时就动脑筋准备逃跑了。有一天,天空飘着雪花,天气很冷,许多人都躲在屋里不出门。他趁人不注意,悄悄溜了出来,因为人生地不熟,不知往哪一个方向跑路,只有往一座大山走去,看了方向再说。到了傍晚时,他在半山腰遇到了一个人。那人在制造火药,很友善,他们就聊了起来。那人说,吴国才这样逃是逃不掉的。吴国才问为什么,他说方圆几里到处是国民党驻军,每个山头路囗都有官兵巡逻把守,吴国才穿一身军装特别惹眼,还没走出去肯定会被抓回来。吴国才问怎么办,他说让他先回部队,这事得从长计议,最好找当地人帮忙。这时雪越下越大,白雪皑皑。当晚,他爬到山上,那里林木又高又密,寒风吹来,冷彻骨髓。原来的部队是回不去了,因为一旦被他们发现逃跑,那将必死无疑。他该身往何方?一下子找老百姓帮忙不现实,因为他对一切都不熟悉,还是按那造火药的人说的重新投奔另一个驻军再作打算。他当时可算是绞尽脑汁了。既然不能返回原路,便按那人指的方向钻进丛林,意欲走到另一处驻军,谁知走了半夜却迷路了。他不由焦虑起来。这时就不断劝慰自己,必须冷静,会有办法的。他回忆了自己多年在山林里生活的点点滴滴,突然想到有一个办法可以辨识方向,那就是用树皮的薄厚来确认。树皮薄的一面当阳,树皮厚的一面遮阴,这就把南北方向定下来了。那一晚上,他把路过的一棵棵树摸遍,终于走出山林。第二天,他恰巧碰上当地两个妇女走在路上,便把情况跟她们说了,看能不能帮忙。她俩就让他到她们家村后等待,她们会想办法。他就去她们村后,等一会儿她俩过来了,提着篮子。她们从篮子里拿出她们家男人的衣服让他换上,又把他的衣服包好放进篮子里。她俩把他送出五六里路,其间遇到过桥的地方设有一个哨卡,几个兵就问他们是干嘛,她俩说她们是一家人去走亲戚,就得到放行了。到了安全的地方后,吴国才又换上衣服,向她俩辞别。当时身上只有两块银元,他就拿一块送她们,她们不要,他只得口头道谢。回家的路途中也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总共走了四五天时间。开始身上带一点干粮,可以维持两三天吃的,后来在路上遇到什么就吃什么,野果野菜只要能吃就一路吃过来。经过几天的风餐露宿,他回到了家门口。当时天快要黑下来,他的父母放牛在山头上,看到家门口有一个吃粮子的站着,一下想不到会是他,就非常害怕。那牛呢又想回圈,他们就在那里左挡右拦不让牛回来。他看情况不对,就跑过去喊他们。他们一看是自家儿子,才敢把牛赶回圈。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过了半年,那村保长又过来通知,吴国才家还有一个兄弟没有完成吃粮子任务,必须得去。
吴国才一口气说这么多,大家都在静静的听,这时宁昌松举碗邀他喝酒,他停了下来。三人又喝了一口,顺手夹一下菜吃。
“唉,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什么事都有啊!”宁昌松感慨道。
“外公,还有呢?”宁义听得入迷了。
吴国才道:“那村保长走后,我的父母就坐在屋里哭,他们就说怎么这样命苦,在老家找不到吃才跑来这个地方讨口,又摊上这样的事,这叫我们怎么活?我作为长子,那时也快要三十了,就安慰他们不必担心,吃粮子也没什么可怕,我还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我就跟国远说,我在军队待过,熟悉那里面的情况,还是让我再去一次。国远才有二十岁,人老实又固执。他说,各人的酒碗各人喝。坚决要去。我们只好让他去。可他一去不回头,到现在都没消息,八成不在世了。”吴国才说着说着,自觉心情沉重起来,便不再说下去。
吴阿仰早已潸然泪下。
宁仁勤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宁昌松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说道:“来,亲家公,喝酒,菜凉了。”
吴国才调整一下情绪,强笑道:“喝酒,不想那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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