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小姨多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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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鹤在五年半之后才又回到这座已经破败不堪’的家属楼。她听说张俭在劳改农场病得很重,释放以后已经丧失了独立生活地能力。

    从南京来的火车停下。小环从一群灰暗的乘客中马上辨认出多鹤。多鹤早就挤到了火车门口。车刹稳后第一个跳下来……

    一身浅米黄的西服裙里套了一件白色纱衬衫,在领口系了个结。脸比走地时候窄,皮肤却珠圆玉润,眼睛、嘴唇点了点彩。她脚上的一双白色半高跟鞋让她走路不太得劲,小环记得多鹤没有这样大的脚。她的头发没变,齐到耳根下,但洗头的东西肯定不是火碱了,所以显得柔软,亮得惊人。竹内多鹤本来面目就该这样。几十年里,宽大的帆布工作服、打补丁的衣裤、单调的格格、条条、点点地衬衫,让水和太阳把单调的色彩也漂去——这一切就是一大圈冤枉路,没必要却无奈地绕过来,现在的多鹤跟几十年前的多鹤叠合在一块,让小环看到那绕出去的几十年多么无谓,多么容易被勾销。

    多鹤上来就抱住小环。那打打吵吵的陪伴毕竟也是陪伴。小环有多么想念这陪伴,也只有小环自己清楚。多鹤的行李很多,列车停靠的七分钟仅仅够她搬下这些行李。她们拖着大包小包往站外走时,多鹤嘴不停地说,声音比过去高了个调,中国话讲得又快又马虎。

    张俭一听见邻居们大声叫“他小姨回来了”就从床上起来了。他已早早换了新衬衫,是小环给他做地,白色府绸,印淡灰细图案,仔细看看是些小飞机。小环给他穿上时他抗议过,说这一定是男儿童地布料。小环却说,谁会把鼻尖凑上去看,套上毛背心。就要它一个领子两条袖子,小飞机就小飞机呗。他随小环摆布,因为他没力气摆布自己,也因为他没有信心摆布自己。在劳改营关了那么多年,外面是个人就比自己时尚。在多鹤走到家门口时,他突然想找块镜子照照。不过家里只有小环有面小镜子,随身带在包里。随着邻居们的问候声地接近,他抓起靠在床边的拐杖。努力要把下面的几步路走得硬朗些。

    进来地女人有股香水味。牙真白。多鹤有这样一口白牙吗?别是假的——人,或者牙。一个外宾。东洋女子。张俭觉得自己的脸一定是古怪之极,表情是在各种表情之间,情绪是在喜、怒、哀、乐之间,所有肌肉都是既没伸也投缩,也是中间状态。

    多鹤掩饰不了她有多吃惊。这个黑瘦老头子就是她每晚九点(在日本是十点)专心想着,自认为想着想着就看见了的男人?

    小环叫多鹤别站着,坐呀!坐下再换鞋!她还说大孩这就要回来了。今天他特意请假,没去厂子上班!

    张俭想他一定也该对多鹤说了一两句寒暄的话,路上辛苦之类。她鞠躬鞠那么深,光是这鞠躬已经把她自己弄成了陌生人。她也一定问了他的身体,病情。因为他听小环在回答,说该查的都查了,也没查出什么,就是吃不了饭。瞧他瘦的!

    多鹤突然伸出手。把张俭因瘦而显得格外大地手握住,把脸靠在那手上,呜呜地哭起来。张俭原以为还要再花三十几年才能把这陌生去掉,现在发现他和她隔着这层陌生已经熟悉、亲密起来。

    小环进来,两手端两杯茶,看着他们,眼泪也流出来。一会儿,两个茶杯盏就在茶杯上“叮叮叮”地哆嗦。她端着“叮叮”打颤的杯子赶紧退出去。用脚把门钩住,替他们掩上。

    大孩回来的时候,一家人已经洗了泪水,开始看多鹤陈列她的礼物了。多鹤换了一套短和服,脚上的拖鞋是日本带回来的。她带来的礼物从吃的到用地,人人有份,包括远在东北的丫头,以及丫头的丈夫、孩子。最让全家人兴奋的是一台半导体电视机。比一本杂志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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